军议结束后,众将散去。刘枫又顶着一身的疲累,接见了两个重量级的俘虏。——巴尔默和陈霖华。
在山越军和三大主战营突如其来的两面夹击下,部族联军终于崩溃,无数鞑靼武士战死在宛城的南门内外,最后被团团围困于瓮城。面对这样的结局,巴尔默无奈,下令残兵弃械投降,并将陈霖华五花大绑献给了楚军。
面对苍老而粗壮的部族盟主巴尔默,刘枫读出了他目光中的深深恨意,并没有多说什么,屠子灭族的血仇,无论用什么样的言语也难以化解,只是轻轻一挥手,将这些残存的纯血鞑靼贬为奴隶,他们将在战后送去扬州,继续修筑大狄未曾完工的大运河,承诺完工之日将还给他们自由。当然,前提是他们得先活下来。
至于陈霖华,刘枫虽是第一次见他,其实已是闻名许久。潼关战役陈霖华高居首功,是少有的以汉人之身,居万户高爵的异类、名扬天下的狄庭儒将、深受海天宠信的兵部尚书,也是一条计谋害死了三十万司隶百姓、大楚国名列必杀的“大汉奸”。
刘枫仔细端详着眼前之人。——他很瘦弱,身子干瘪的像是一节枯柴断木,又被两指粗的麻绳绑得结实,空落的灰袍子被紧紧勒在身上,凭空给人一种“很脆”的错觉。再看他年纪,当过了天命之年,背也有点驼了,一头浓发已尽苍白,发髻散了,凌乱地披在脑后。
这样衰弱的老人被跪缚在地,却又不屈的昂起白头,此情此境很难形容,有些悲壮、有些凄凉,不忍相视。
刘枫看着他,心中也难免戚然。这个时候,追问或者批判他“弃华夏而仕夷狄”的原因,其实毫无意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也都要为选择偿还代价。仅此而已。
于是,刘枫开口问他:“这次谋略,出自你手?”
“是!”
刘枫沉默片刻,点头,轻缓而真诚地说:“了不起!你几乎赢了,就差一点点!——很不甘心吧?可惜了的,上天没有给你足够的运气。——你,还有话要说吗?”
陈霖华摇头,惨惨一笑:“天命难违,但求速死。”
刘枫慨然一叹:“君有大才,惜不为我用,这都是命!罢了,本王不能赦你,也不愿辱没了你。来人,赐酒!——你,上路吧。”
“如此,陈某多谢了!”陈霖华起身,颔首一躬,孑然而去,留下一道苍凉萧索的背影,刘枫的心久难平复。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温柔的声音响起:“其实你无需挂怀,陈尚书际遇可怜,一生坎坷,想法难免偏颇了些,荣华富贵功名利禄,不过过眼云烟,他从不在乎。他是被汉人天下伤透了,也恨透了,才会曲折大节转投狄庭,为的也是天下靖平,四海安康。”
“可说到底,他终究也是一个汉人,他心底里未尝没有一丝希望,希望自己……错了!今日他败死你手,其实也是一种解脱、一种宽慰呢。”铃音终了,察丝娜已至面前,晶莹的眼波凝望过来,“现在,你赢了。那么……我希望你兑现承诺!——姐……要回去了。好么?”
刘枫看着她,不说话,那深邃的眸光似要把眼前佳人整个印在心里,一句“我不放你走”几欲破胸冲出,终究忍住了,隔了许久,才道:“我放你去,但是可不可以……不要死?”
察丝娜凄然而笑,倾城倾国的美艳中透着无比凄凉:“不死又如何?我求你放过他,你能答应么?如果不能,我,是一定要跟他去的!”
刘枫张口欲言,却被她轻柔地按住了嘴唇:“不,你听我说!世上这情字,造化排定,谁也逃不过这罗网。姐……心里有了你,就是有了罪!天知地知自己知,这辈子无论如何洗不清的,不死也难安,这就是我的命!你若心中有我……成全我,也让我解脱,好么?”
这一刻,刘枫心里好难过,无论如何留不住她么?
“告诉你一个秘密……”察丝娜轻启朱唇,似有若无的一笑,附在刘枫耳边轻轻地说:“如果输的人,是你,姐也会陪着你去。”
刘枫俯下身子,近乎贪婪地拥紧怀里的娇躯,似乎怎么也抱不够。这一夜,刘枫没放开手,也再没说过话,除了……轻轻地,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次日黎明,两军经过一夜时间的休息,都恢复了一定的体力。战斗又一次打响了,楚军发动了全面进攻。
——不过在此之前,一匹白马载着一位佳人,于千军万马之中,从容不迫,穿阵而过,缓缓驰入战场中央,在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可怕沙场,在那布满尸山血海的修罗地狱,佳人悄然驻马,回眸一笑,见者无不动容,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刘枫凝望着她,至始至终不发一语,也未曾片刻眨眼,直到佳人复又挥鞭娇呼,纵马飞驰进入狄军阵地,隐没于一片刀山枪海消失不见。
活着,未必真正的快乐。比起霸道的占有,放手,难得太多太多了。或许吧,与其在郁郁寡欢中片片凋零,不如在绽放美丽的瞬间陷入永恒。又或者,再美好再热烈的情感,在战争与权力面前,也只能化作妥协和让步。
刘枫忽然想到,当年的海天,为争夺自己心爱的女人不惜发动战争;为了保护妻子,父亲同样以战争回应!——与他们相比,与真正的英雄相比,自己差的太远了。
然而……历史的悲剧不断重演,侠骨柔情的伟大英雄,最后总是死于卑鄙者之手,人们见惯这样的荒唐事,扼腕叹息之余,对于这样的卑鄙者,人们也有一个习惯性的称呼——皇帝。
沙场红颜,倾国一笑。绝大部分的将士不明所以,却也被那奇特而凄美的意境惹得浮想联翩,神魂颠倒。山越军本阵的江梦岚见此一幕,不免心中暗吃了一惊,秀眉微蹙,红唇轻咬,略带酸楚地轻轻自语:“想不到,你会做到这一步!”
这一刻,山越统领反倒有些同情察丝娜了。——爱上自己的仇人,你内心的痛苦只怕也只有我才能理解吧。
小小插曲很快过去,残酷的战争才是天地间的主旋律。
这一战,没有了公平可言。剪除了宛城的强敌牵制,楚军所剩不多,但也无比犀利的杀手锏终于使了出来。
整整三十五架旋风投石机在阵前列成一排,持续十轮倾泻式的狂轰滥炸,将目前仅存的天雷地火消耗一空,同时也将狄军的阵地轰得稀巴烂。
硝烟散尽,狄军的战阵大为缩水,右翼军团甚至已经无法维持阵线。刘枫迅速捕捉战机,瞄准了这处破绽,命令亲卫骑兵营全力突击,扩大缺口,攻击力最强大的山越军随后跟进,主攻右翼!
海天怎肯坐以待毙?他立刻命令中军挺进,将来犯敌军半翼包夹,同时挥动左翼直攻楚军本阵,防其增援。
很显然,海天已经接受战败的事实,他想要做的,仅仅只是临死反扑,吃掉攻过来的山越军主力。
这样的战术并没有太多出人意料的地方,山越军显然早有准备,在江梦岚的率领下,山越健儿不慌不忙,从容变阵,就地转为防守。与此同时,楚军剩下的大批军队乘势压上,全力打击突出的狄军左翼军团。
这就是刘枫定下的战术。——你打你的,我的我的,兵力优势摆在那里,我远比你打的快,撑得久!
这场会战,交手的两位君王就像两个持盘握子的棋手,一支支部队在命令下被投入战场,化作两条大龙,在广阔的平原上纠缠、撕咬、吞噬……
这一刻,生命在王者手中退化为简单的数字,军队变作大地天枰上的一颗颗砝码,加加减减,起起落落,染红了天与地。
激战,从清晨打到中午,担当重任的山越军已略显疲态,阵型从最初的圆形,被挤压成一个不规则的矩形,可他们的阵地依然坚挺如故,数量庞大的山越健儿并肩接踵,在狄军潮水海啸般的冲击下坚如磐石,屹立如山。
从江大都督嘴角挂着的一丝笑意可以看出,山越军作为当今天下步兵之王,虽处重重包围,依然游刃有余,还远没有达到极限。
相比之下,狄军的左翼却已有些吃不住了,在五倍楚军的强力打击面前,狄军将士疲于应付,渐渐不支,已然濒临崩溃。
楚军进攻的主力,是残存的一万名重装铁卫。他们在黑狼的率领下,排成坚实无比,又犀利无比的长刀阵,在雄浑嘹亮的《逐寇战歌》中,步步推进,刀刀见血。
由于大狄中军御林骑正在攻打山越军,左翼缺少克制重装步兵的有效手段,在这样泰山压顶式的攻势面前,他们无力招架,甚至根本无法抵挡,一支又一支的千人队被消灭在接触面上,后方补充力量甚至来不及衔接!
两翼,锋锐营和铁山营的轻步兵以压制为主,他们的任务,是把散落在战场两侧的敌人残部往中间挤压,一方面冲撞自家新上来的生力军,为狄军反击增加阻碍。另一方面,则是将铁卫营“铡刀”的威力充分释放,制造出尽可能多的新鲜血肉。
这样的打法相当有效,狄军左翼的部队已整个换了一茬,每一个兵团都已轮换上阵,也都已缺胳膊少腿,却又不得不带伤再战。
敌我双方,每个人都很清楚,此时此刻,所作所为,就是以左翼军团全灭为代价,为皇帝陛下所在的中军,争取尽可能多的时间!
随着鲜血流淌,溢满大地,胜利的天平宛如高悬天际的红日,已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倾斜,即将达到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