援军终于到了!虽然是两支历经苦战的残军!——三大营也好,山越军也罢,赶来增援的兵力都不算太多,加起来也只不过七八万人。且是打完苦战,紧接着又以强行军的速度,从前线一路飞奔赶来。此刻远远望去,将士们有一个算一个,队列松散,甲具不整,征袍血污,汗血交流,全都弯着腰撑着膝盖,狗一样吐着长舌头,胸膛起伏好一阵牛喘!
——在他们的背后,还有无数游兵散勇正三五成群蹒跚跑来,甚至有的战士刚冲到人群里便一头瘫倒在地,手脚难动偏又边喘边笑,笑声透着发自内心的狂喜,仿佛成就了一件不得了的大事,今生死而无憾了似地。
这样的两支人马,怎么看怎么像是前线溃逃回来的败军,有的士兵尴尬地空着双手,连随身兵器也弄丢了,缺盔少甲的更是不计其数,有的将士还带着伤!可是没有人会真的认为他们是败军。——因为他们脸上的神情!
那是怎样的表情啊!惊喜、侥幸、兴奋、激动、自豪……统统搅在一起,恍如精神病人特有的亢奋潮红!
这样的表情,绝不可能出现在败军脸上,正相反,这是专属于胜利者的容光!
毫无疑问,他们不是败退回来,甚至也不是分兵来援,他们……他们成功击败了强大的敌人,乘胜而来,是一支携新胜之威的凯旋雄师!
他们的到来,不仅是兵力上反超了狄军,更是在心理上宣判了对方死刑!——形势逆转!楚军已突破封锁!这意味着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已经再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们的脚步,一路路的援军将会像雨后春笋般接踵而至,楚军庞大的兵力优势将得到彻底释放!相应的,胜利的天枰必将随之慢慢倾斜,直至整个倾覆!
战略主动权啊,终于再次回到了楚王手中!
这一刻,很难形容刘枫的心情,他的脑海一片空白。那是忧虑尽去的短暂空虚,是难辨真伪的刹那迷茫……
这是真的吗?!楚国……就要赢了!!
狄楚双方,四块军阵,全都保持高度克制,战场陷入一片奇异的宁静。——事实上,激烈的战斗持续至今,无论是楚军也好,狄军也罢,都已是精疲力竭,全靠一股求胜的意志支撑着。如今形势趋于明朗,胜负已分,无论哪一方都再没有力量来发动新的攻势了。
刘枫忽然想起什么,行至阵前纵目远眺。很快,他在山越大旗下找到了那道倩影。
江梦岚此时的形象有些凄惨。酥胸起伏,香汗淋漓,盔沿露出的几缕发丝,被汗水浸透,凌乱贴在脸颊上。一路厮杀,突烟冒火,摸爬滚打,那张俏丽的脸蛋上多了几块难看的灰渍和血迹,此刻又添了几道斑驳的泪痕,就连标志性的朱红双枪,此刻也只剩下了一支。
毫无疑问,这是刘枫与江梦岚相识以来,她最狼狈也最难看的时候。可是!她脸上的笑容却是那样的美丽,那样的灿烂,透着发自内心的喜悦!
虽然只是一天一夜未见,可刘枫产生错觉,似乎与江梦岚分别了好久好久,恍如隔世!——笑吧!笑吧!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你有欢笑的理由!
转眼再看左翼。古越兰魁梧的身躯分外显眼。
作为一马当先的领头羊,古越兰早已奔得口干舌燥,胸膛里着火似地火辣辣疼,他拼紧全力想要吼叫出声,似要喊些什么。可喉咙里燥得吐得出血来,以至于发出的只是难听的、嘶哑的干嚎。他努力压抑剧烈的喘息,一遍又一遍尝试,终于,一声破锣似地铿锵呐喊脱口而出:“大王!我们没有来晚!——楚军……必胜!”
“必胜——!”
无数长跑运动员在赛程终点发出了胜利宣言!
“必胜——!”
本阵幸存的不到五万残兵,以劫后余生的狂喜纵声回应!
远近相合,起伏呼应,战场已是一片欢呼的海洋,眼前满是挥舞的手臂,耳中尽是酣畅淋漓的豪迈笑声。——三路人马各尽其欢,残存的近八万狄军已被视如无物……
这样的一幕,深深刺痛了海天的尊严,也把那颗勃勃跳动的帝王心狠狠攥紧,揉成碎片!
一股咸腥涌上喉咙,却又被他强行咽了下去!
不知何时起,身边的将军们打着各种各样的借口,或冲杀、或拦截、或督阵、或求援……全都悄悄不见了。只剩下最后的老臣,右相国黎昕照。
“老师,朕……败了。”
当年海天游历中原时,黎昕照就是海天拜授的汉学师傅。不过这是没有人知道的秘密,今日海天宣之于口,在这临阵将败之际,又怎不叫这位老人家唏嘘感叹,泣泪垂涟?
“陛下,胜败乃兵家常事,您乃国之根本,只要您健在,国家就保住了根本……”
海天下马,没说话,只是微笑看他,两人对视许久,目光都充满了复杂难明的感情。终于,海天惨笑开口:“老师,您忘了么?您曾教过我,有些人只能胜,不能败。一旦失败。他就什么也不是!”
老相国“嗷”地一声扑到在地,双手掩面哀嚎痛哭:“陛下!救不了大狄,就救救您自己吧!楚军尚未合围,现在撤退还来得及!”
“开国之祖复为亡国之君……朕,还有何面目苟活于世?”海天的笑容透着释然,仿佛已经放下了一切,包括希望,“自古世事无常,命运乖张,可是这样的玩笑……嘿嘿嘿……哈哈哈……开得真有点大!”
说笑间,楚军阵中驰来一骑使者,高呼:“海天陛下!投降吧!大王宽宏如天之仁,放下武器,一概活命!您贵为帝君,退位后不失王爵之尊!”
海天一怔,接着放声大笑,他轻轻推开侍卫,从容上前,当着全军将士的面,皇帝陛下平静而响亮地笑骂:“滚蛋!”
苍天可鉴,这是海天登基以来第一次卸下皇帝的威仪与娴雅,万众之前口出骂语,让人听来如此惊心动魄!可他的语气和神情却又极为平静,殊无怒意,有的只是风轻云淡的从容,外加一点点的嘲讽。
每个人都知道,这种从容的根源——那是决意赴死后的泰然与洒脱。
“滚!”
“有种再来厮杀!”
“战至一兵一卒!”
“爷爷脑袋在此,谁敢来取!”
“誓与陛下共存亡!”
在皇帝口谕的感染下,狄军阵营暴起一片喧嚣,将士们忍住夺眶的泪,嘶声力竭、歇斯底里地指天痛骂,俯仰狂笑,仿佛要将那满腔的痛恨与不甘全都宣泄出去,一吐为快!
“呵呵呵……是我太天真了吗?”
收回目光,刘枫抬头望了望天色,彩霞满天,夕阳像血一般赤红。他失笑摇头,嘴角勾起一道残忍的弧度,“传令全军各部,就地休整!——严令!不卸甲,不离械,不支帐,严加防范,枕戈待旦,随时做好战斗准备!明日……一决雌雄!”
“遵命!”
这就是战略主动权的好处了——想怎么打就怎么打,想什么时候打,就什么时候打!
※※※
日头西落,夜幕降临,两军兵马鏖战一日一夜,此刻都已疲惫至极,大部分的将士们直接躺倒在泥地上,鼾声如雷。
这一夜,狄军功亏一篑满心沮丧,楚军否极泰来,则满足于来之不易的优势,双方都没有再打通宵的意愿,只是紧张戒备以防对方突然袭击。
平原的夜漆黑如墨,伸手不见五指。两军燃起了篝火,无垠的大地上出现成千上万的火堆,恍如银河星汉,场面十分壮观。战斗了一昼夜的士兵们都在抓紧时间休息,他们枕着武器睡觉,将披风紧裹在身上,鼾声震天。
此时,在楚军中军王帐内一片灯火通明,最高决策层正在进行最后一次军事会议。趁着夜晚停战的机会,楚王和各路人马的高级将官们正在部署次日的决战。
自从进入会场,江梦岚就没松开过眉头。——因为气味!
包括楚王在内,男人们的身上伤痕累累、血迹斑斑,就连战袍和头发都被干涸的血浆凝住了,染成了暗红。隔着老远就能闻到一阵汗酸混合血腥的刺鼻味道,有的人盔甲上还蒸腾着一层淡淡雾气,那是最新鲜的人血,正在挥发生命的温度。
总而言之,那味道……实在太冲了!
可是没办法,高强度的战斗与行军持续了整整两天,生死成败的紧要关头,谁有功夫打桶热水悠闲洗澡?江梦岚估计自己的模样和味道也好不到哪去,以至于她本想一头扑进丈夫怀里撒娇,此刻都自惭形秽没了兴致,只是随手从丈夫的铠甲片里抠出一节血淋淋的小手指,无所谓地扔在地上。
有意思的是,军议上讨论的第一件事,不是明日的战斗,而是……
“没有!确实没有!——大王,我让每一个人都摘掉了头盔,挨着个瞧过去,很遗憾,没有找到章统领。”
听了文星魁的回话,将军们的神情不免黯然。刘枫叹口气,揭过了此事,正式开始了军议。——局势明朗,战斗部署也就格外简单,在场的都是精通韬略的将才,三两句话就已交代过去,每个人都明确了自己的任务。
最后,刘枫深邃的目光逐一扫过在场诸将,低沉而嘶哑的声音传出来:“将军们,明日一战,只有一条宗旨!——皇帝!生擒或者斩杀大狄皇帝海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