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时,百姓们只凭一股血气冲出来,其实心里头大有几分惧意,可眼前的狄兵却像见了鬼似的没命的逃走,哪里还有半分天下强军的英武气概?疑虑尽去!信心百倍!——有效!大王的“天兵天将请神符”,显灵啦!
勇气,像潮水一般从胆囊里溢出来,瞬间流遍全身。在他们看不见的体内,肾上腺素像拧开了的水龙头,哗哗地急速分泌,他们的心脏急速收缩,沸腾的血液遍体奔腾,随之而来的,是一股仿佛无穷无尽的力量!
“乡亲们!天兵附体啦!——杀啊!”
山呼怪叫之中,十余万百姓手持农具,像在田野里追打田鼠那样追杀起前方溃乱的狄兵。
每一个人,脸上都释放出精神病人般的非正常红潮,牙齿咬得太过紧密,“咯咯吱吱”的摩擦声令人发狂,见识过天雷降世的神迹,体验过秘法符文的神奇,再没有任何一个人,对火德星君转世的楚王抱有一丝怀疑,摧垮理智的狂热与盲信,促使他们的身体爆发出最疯狂的原始动力。
他们觉得有生以来从未有过如此畅快的奔跑,速度像风一样快,用菜刀甩向前方的敌人,从背后将他劈翻,踩住,起出菜刀狠狠剁,原来,杀人并不比杀猪难!——可不是吗,老子杀了一辈子猪,好歹也是拿刀混饭吃、放血不眨眼的狠角色,刀子快着呐!——小子别跑!爷爷来啦!哇呀呀呀!
弓箭不需瞄准,目标太多,抬高箭头就能百发百中,开弓,松弦,再开弓,再松弦,一切都是那么简单,昂贵的箭支弯腰就能捡起大把,足够射到再也射不动为止!——看老子百步穿杨,看老子箭无虚发,看老子……妈的,弓弦勒死你!
死在自己粪叉下的那个家伙,似乎是个很厉害的将军,可自己从容得可以避开名贵的斗篷和华丽的盔甲,瞄准了才一叉刺入脖颈,斗篷和盔甲都是我的,我比将军更厉害!——奶奶的,附在老子身上的一定是个天将!
这些连梦中都未曾想过的事,如今却真实地发生在眼前,发生在每一个人身上。
脸上的符文太神奇了!——这一刻,楚王,就是神。
巾帼将明月高举手弩,冲在人群的最前方,身后是几千名悍妇,拿着拖把笤帚簸箕斗、锅碗瓢盆擀面棍,十八般居家神兵,大呼小叫紧随其后。
不远处,穆文执一杆镔铁长枪,四下张望,慌得找不着北,冲黑压压的人群大叫:“义妹!义妹!你在哪里?”突然,无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嗓门一起尖叫:“孩子他爹!老娘为你报仇来啦!”
“在那里!”穆文铁枪一招,无数永胜军的战士气急败坏地狂奔追去,“快!快!快跟上!保护夫人!——他奶奶的,一群老娘们都跑那么快,大王的符文,神了!”
城墙上,黑狼拔出战刀,“铮!”地一声倒插在地上,双手开始利索地解盔甲。
副将铁东盛一惊:“营主!你这是……”
“没有营主!”黑狼独眼一扫,“营主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这里只有你大哥!——去!叫上走得动的弟兄,大哥带你们报仇去!”
“黑狼!”刘枫叫住他,却没有转身。
黑狼上前一步,双膝跪地,重重磕头,声音沉痛到令人心碎:“过半弟兄战死了……”喉间一哽竟说不下去,憋一口气才吼叫出来:“请殿下恩准!”
刘枫转过半脸,眼角余光火花一闪,“去!攻敌右翼!”
“遵命!——还不快去!”
傻愣一瞬间,铁东盛怪叫一声冲下城楼。须臾,八千多条赤膊大汉已列在城下,他们甩脱了沉重的鱼鳞甲,露出一身暴鼓到夸张的结实肌肉,凛凛八尺之躯,充满了惊人的压迫感和爆炸性的力量。
黑狼站在最前面,长刀直刺苍穹,振臂长嚎:“为死去的弟兄——报仇!”
“报仇——!”
吼声如雷,杀气冲天,八千头疲惫而愤怒的公牛咆哮着奔涌向前,他们把双手高高举起,没有厚重的铁盾,只有八千柄寒光闪烁的长柄战刀……复仇心切,急如烈火。
与此同时,城外三里处的墨水西岸,四十艘楼船一起靠岸,随着跳板“砰”地落下,孟大牛头一个跳下来,一身重铠,一柄大刀,五旬年纪,三旬身手,大叫:“弟兄们,跟紧我,冲敌左翼!——大王万岁!杀!”
“大王万岁!”
上万名永胜军将士从船上涌下来,一边新鲜趁热的表忠心,一边鬼叫狼嚎地直扑正前方的战场。
左右两翼,无数闷头奔逃的狄军溃兵偶一抬头,惊叫:“不好!我们被包围了!”一起扭头就往中间跑。
农民军也有农民军的骄傲。此刻,眼见右翼喊杀震天,铁卫营已浴血奋战一整天,此刻竟还是如此生猛,数千柄长刀齐举齐落,翻飞如雪,血雾迷漫,杀得狄军哭爹喊娘,溃不成军。永胜军的战士们都像被迎面扇了两耳光似地,脸颊火辣辣地疼。
孟大牛如何丢得起这个人?他往掌心里“呸呸”两口唾沫,握紧战刀,使出看家本领直劈硬砍杀将进去,所过之处惨叫连天,无数人头残肢四散飞起,铺开一条凄艳夺目的尸途血路。身后将士见自家大帅廉颇附体,如此老而弥坚,登时群情汹汹,战意滔滔,齐发一声喊,赶将上去乘胜掩杀,无不以一当十,如入无人之境。
一时间,左翼永胜军,右翼铁卫营,压得两翼逃兵拼命往中间挤,三路人马彼此挤压、冲撞,倾轧、踩踏,像是放逐的羊群塞满了整个平原。
五里外的狄军本阵,沙克珊和喀尔吉脸色死灰,目光呆滞,像两座石灰凝成的雕像,连一根手指也动不了。
前方足有24万大军,却被十分之一的骑兵和一帮懦弱胆怯的泥腿子疯狂追杀。
总体数量与平均质量皆占优势,仗却打成这样?——长生天啊,今儿你没上班啊?!
“不好!大督帅快看!他们……他们杀来了!”副将慌张得像个见了老鼠的主妇,发出一声走调到凄厉的尖叫。
在他所指的方向,无颜铁骑已杀透了厚密的军阵,直往山头上的两杆帅旗冲来,打头阵的刘彤把长枪一指,成千上万兴奋到癫狂的战号如雷响起:“有我无敌!——杀!”
“怎么办!?怎么办!?”喀尔吉惊骇欲死,急急忙忙拔出弯刀,却不慎割伤了手,弯刀哐当落在地上。
这一声脆响,仿佛惊醒了沙克珊,他重重吐出一口浊气,竟恢复了几分从容:“难以置信,这样也会战败?难道世上真有借力天威的法术?那么,他,果然是火德星君下凡?呵呵呵……有意思!——喀帅,你看……”一回头,只看见喀尔吉狂奔而去的马屁股,不由摇头苦笑:“这老狗……罢了罢了,撤兵吧!”
无奈!身为统帅,在这样一个时刻,除了发布早已生效的撤退命令,他其实什么也做不了。
兵败如山倒,人力难回天。
烈风如刀,落霞似血,刘枫立在城头,平静地望着前方,似乎是把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俯视战场令他有了种凌驾万物的错觉,仿佛大地是一块巨大的棋盘,那无数的兵马就是自己手中的棋子,整个战争不过自己游戏的棋局罢了。
这一局,自己赢了。——赢了……就赢了,索然无趣,推盘而去。
至始至终,狄军没有组织起有效的反抗,尤其是本部的骑兵部队提前撤退,将二十多万步兵抛弃不顾之后,一泄千里,一败涂地。
唯一阻挠青州军民追杀敌寇的,只有一件事——天黑了。
没有人用任何形式结束这场无组织无纪律的疯狂追杀,似乎只有黑暗才能抵挡这些近乎丧失理智的暴民。平原上的夜伸手不见五指,唯有点亮火把的即墨城头可以为他们指引回家的方向。出城的人群开始纷纷回笼,当然,天兵附体以至夜视异能大爆发的个别人士也是有的,甚至第二天中午还有陆陆续续满载而归的欢快身影。
不得不承认,对于这一战的实际战果,刘枫严重估计不足。
他甚至做好了将所有炸药全部倾泻出去的准备。可是,他高估了这个时代的人对于天地神威的敬畏程度,也低估了自己火德星君传奇身份的巨大威慑力。
耳边,是声动九天的欢呼。眼前,是一望无际的跪拜。数以十万计的士兵和百姓跪在城楼下,五体投地,顶礼膜拜,无数人用尽最后的力气喊出同样的一句话:“大王万岁!”
那已不是对世俗权力的尊崇与敬畏,而是对天地乃至一切不可知的神秘力量,发自心灵的崇拜与信仰。此时此地,再没有人念“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取而代之的,是“火德星君”这个就在眼前的活神仙。
刘枫相信,只要自己轻轻的一句话,脚下的这几十万人,便会毫不犹豫地贡献出自己的土地、财产、子女,甚至是自己的生命。——千万臣民的生死荣辱,整个国家的气运兴衰,取决于自己简单的一个念头。
这一霎那,刘枫终于明白了,天下君王为何总要把自己称呼为“天子”,这样的权威,确实只有天可以媲美。
人的力量太过强大,一旦激发,远远胜过神奇的火药。区区四波攻击,震慑了敌人,也点燃了这股力量,那便已足够了!彻底的,足够了!
当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青州的围城困局已经没有意义,战场上多达15万的尸体已经扳回了实力上的差距。即便全城军民一起动手,也足足花费了五天时间才将战场打扫干净,贫困简陋的农民军不会浪费任何一点资源,钝刀折矛,箭头断弓,甚至残尸身上破烂损毁的甲胄也被一一剥下,毁坏遗弃的攻城武器也被全部回收修理,在最终完成清扫之后,大批的军械堆满了即墨城的每一座府库,多达一百五十座的千人坑几乎覆盖了整个平原。
黑色的大地泛着淡淡的红,青色嫩芽勇猛地戳出新翻的泥土,在旭日朝阳下顽强地诠释着生命轮回的真谛。
没有任何人怀疑,明年的秋天,此地必是一场令人振奋的大丰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