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安平时话很少,总是闷声做事,像个小大人。
师父每次都犯愁,怎么养着养着就把人养面瘫了呢,成了个小闷葫芦。
但是没关系,我话多,唠里唠叨的,安安在一旁听着就行。
安安是我们所有人中最好最耐心的听众。
乖乖的,好可爱。
我分走了她一半的吃食、日用品,还有师父们的关爱,她也不生气不介意。
她的脾气好好。
我以后要保护好她,毕竟我也算是她“养大”的。
我十一岁那年,安安九岁,五人小分队里突然空降了一个小成员。
那时候我们赶路,需要在天黑之前穿过一片野外的荒山丛林,否则天暗之后危险系数倍增。
我们的衣服上、脸上都涂了特制的草药汁,还戴了特制的防毒面罩,以防毒虫毒物近身。
却不曾想还是听到了丛林深处狼嚎的唤声,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未知的庞然大物,听声音,似乎是大型猛兽间的厮杀大战。
我们本无意插手,只匆匆赶路,却猛然间听到了一声孩童的叫唤。
我听不出来那是人声,毕竟声音嘈杂,猛兽嘶吼声太大了。
但是师父几人却一致地停下了脚步,开始警戒起来,朝着声源处走去。
我趴在师伯的背上,缩了缩身子,下意识地看向安安,怕她吓到。
安安趴在师叔的背上,此时皱着小眉头,仔细辨认着什么,目光冷冷的,带着我看不透的锋芒。
她应该听出来了。
果然,不远处是一头瘦小的狼崽和一头体型庞大的成年熊的搏斗。
而狼崽的背后,是一个四肢着地,瘦得只剩下骨头的小男孩,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满身脏污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
他正恶狠狠地瞪着一双凸出的眼睛朝着棕熊嘶吼咆哮。
狼还未成年,压根不是成年熊的对手。
厮杀过后一片狼藉,狼崽脖子上尽是血迹,倒在地上,微弱地呻吟着,瘦瘦小小的身上是巨型猛兽的抓痕,鲜血淋漓,身体一抽一抽的。
狼崽似乎感觉到自己气数将尽,但还是颤巍巍地想站起来,用最后的嘶吼声朝着前方的庞然大物怒吼,企图吓退棕熊。
它用尽最后的力气,只是想保护它的小主人。
它尽力了。
可是,它没能如愿。
它死了。
肚皮上是熊爪撕开的血痕,深可见骨。
死前它艰难地扭头看向那边红透了眼睛的小男孩,发出“呜呜”的轻唤声,像是狗崽一般难受地哼唧了一声,最后脑袋垂了下来,再无声息。
听老一辈的人说,狼若回头,不是报恩,便是报仇。
狼崽拖延了时间,终于等到了前来救小主人的神明。
师父师叔师伯迅速出手,从棕熊手中救下了那个瘦骨嶙峋的小孩子。
棕熊受了伤,往深山里乱窜了。
那一年小男孩七岁,比我小四岁,比安安小两岁,但是他却瘦小得连五岁小孩都比不过。
我们不知荒山野岭中为何会突然出现一个这么小的孩子。
但是显然现在小男孩的心理防线随着狼崽的死去而一同崩塌了,那张凹陷消瘦下去的脸颊只有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尤为突出,了无生气。
我被他凸出充血的眼睛吓了一跳。
小男孩神情呆滞,跪在地上,没哭没闹,也像是没看到我们似的。
他眼中只有那具狼尸,他手脚并用地爬向狼崽,颤着手抱起它的尸体,用额头蹭着狼崽的脑袋。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他好像也死在了那一刻。
我看着他,不知为何,有点难受。
他一定受了很多苦很多委屈才活到了现在。
可是,连最后且唯一的小狼崽也死在了他的怀里。
师父他们都沉默了,看着这一幕,谁也没上前,只是给了时间,让他好好地和小狼崽告别。
小男孩抱着狼崽不肯撒手,师父和师叔师伯对视一眼,就上前想把小男孩带走。
现在此地不宜久留,狼崽和棕熊搏斗的嘶吼声和血腥味已经传了出去,其他猛兽肯定会嗅着血腥味而来。
小男孩不能留在这里,否则会成为猛兽的腹中餐。
师父慢慢地靠近小男孩,一边伸手过去想抱走他,一边轻声说道,“没事了,别怕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
还未靠近,小男孩似乎以为师父要跟他抢狼崽,突地龇牙咧嘴,凶狠地朝着师父龇牙,发出嘶哑的哀鸣。
夸张的表情显露在那瘦得不成样的脸上,让他像个深山里的小恶鬼。
师父眼里划过心疼,缓和了语气哄他,试图朝他伸手,“别怕,小狼崽很勇敢,它保护了你。”
“这里不安全,我们带你走好吗?”
轻声的询问换来小男孩更凶残的嘶叫声。
他似乎不会说话,也听不懂人话。
最后师父没办法,只能把他敲晕了带走。
直到天黑之前,我们出了野林,在外围搭好了帐篷,师父几人才给小男孩检查伤口。
大概真的是贱命一条,命真的够硬。
哪怕在荒山野岭中过了那么久,瘦得只剩下一副躯壳,但他还是顽强地活了下来。
庆幸的是只有皮外伤,但是却严重的营养不良。
最严重的是有躯体化症状,还可能伴随着失语,以及对人类的抗拒和抵触,极易情绪化。
他把自己当成了狼孩。
对人的抗拒与不信任在小男孩醒来的瞬间就达到了顶峰。
他嘶吼着,嗓音粗噶粗噶的,发不出具体的音节,像头受伤又无助的小兽,独自缩在角落里舔舐伤口。
他像是被神佛遗弃的天使,来人间一趟受尽了苦难。
都说众生皆苦,而佛渡众生。
苦难了却,也算是还了前尘债事。
此后,跌进尘埃的他也会迎来新生。
这是神佛对求门无路的小天使的馈赠。
自此以后,他便只会是神佛赐下人间的小天使。
所以,每当坚持不下去的时候,不妨再等等,再坚持一下,等一场神明的恩赐。
在他无数次自卑失落质疑自己是天煞孤星的时候,安安只会坚定地说他是小天使,一遍遍地重复着,不厌其烦地捡起他散落在人间的自尊,将零零碎碎的他拼凑起来。
安安说他是,那他就一定是上天派来的小天使。
安安说的都是对的。
我相信安安,于是我也跟他一遍遍地重复着强调着。
终于,他自己也相信了。
看吧,他就是小天使。
安安说得没错。
我说的也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