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镇海盯着怀中婴孩的那张怪异的脸,心头的恐惧又加深了一分,一咬牙心一横觉得赌一把,抬头看着山西王,又看着天空,突然起身用力将那婴孩向旁边一甩,同时喊道:“什么狗屁天意,老子不信,我还没有享受过人间的荣华富贵,凭什么!”
苟镇海说着掉头就跑,山西王却领着两具行尸坐在那,没有去追赶。而滚下山坡的苟镇海却发现右手臂十分沉重,低头一看才发现那神容婴孩的小胳膊竟然死死抓住自己的手掌,张嘴大口地吮吸着他的手指,无论他怎么甩都无法甩掉,只得在庄稼地中四下翻滚,像是要摆脱一只死死咬住他不松口的野狼。
“师父,救命啊师父!不要啊!不要啊!”苟镇海带着哭腔在庄稼地中翻滚着,不时跳起将那孩子砸向田地之中,但那孩子总是能借着他身体的力量利用惯性避开,死死咬住其手指就是不松口。
苟镇海拖拽着那孩子跃进那长满怪异植物的田地之中,在山坡上的山西王也只是冷眼注视着,看着两人压倒了一片又一片植物,而苟镇海的惨叫声也越来越低,最终被压倒又立起来的植物所覆盖,逐渐没有了声音,此时已经过了一个多时辰了。
山西王依然在那坐着,等着,等到正午的太阳立在正中,这才起身来,背着手跳进庄稼地中,遍寻苟镇海和那个神容婴孩。
“哟,原来你在这里呀。”山西王在一片茂密的植物之下找到了奄奄一息的苟镇海,在其旁边只留下了婴孩的襁褓,婴孩却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
苟镇海默默点了点头,竟开口道:“师父,我不痛了。”
“镇海,三个月之内,你不能食荤腥,这样才能与神容真正的合二为一,否则神容反噬,你就会消失,你必须做到这一点,明白了吗?”山西王说着,用刀小心翼翼挑开苟镇海的胸口,在其胸口处能清楚地看到一个巨大的血洞,但那血洞之中却没有鲜血流出,只不过在山西王挑开衣服随后的几秒后,一双小手突然从血洞之中钻出来,将血洞两侧的皮肤快速合拢,像是睡得迷迷糊糊中的孩子因为寒冷而拉上滑落下去的棉被一样。
山西王看到这一切,又将苟镇海的衣服重新合上,拿出针线缝好,随后伸手指着其肩头道:“三个月之后,神容会分别渗入肩头,再过三个月分别进入手臂,随后半年内你会感觉双臂奇痒难当,那时你每日必须将双手放入温水之中两个时辰,诱导神容安于你双手之中,等神容住进了你的双手,那么一切就妥了,虽然神容在你体内可以延长你的寿命,但也不过是五年,顶多十年,在这期间,你必须物色其他‘容器’,否则神容和你都会死不说,之后发生的一切都会乱套。”
苟镇海斜眼看着山西王:“师父,你所说的我记下来了,但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之后发生的一切都会乱套。”
“这个世界是有规律的,规律是由人控制的,但人又是被规律所约束的。”山西王看着苟镇海的双眼,“人适应了环境,便开始改造环境,改造环境的过程中订下规律,再强迫自己适应环境,遵守规律,到头来你会发现一切都不过只是两个字——轮回。”
“我不懂,我也不想懂,不过我明白为什么师父你会选中我了。”苟镇海笑了,一个时辰前的恐惧已经在神容.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因为我什么都不懂,你需要一个象我这样的人,你不是为了收我为徒,而是为了给神容找一个容器,对不对?”
“对,你好自为之吧,我的使命结束了。”山西王起身,伸手拨开那茂密的植物,背着手领着自己和文书副官的行尸,朝着地师坟地的方向慢慢走去。
……
隘口,李朝年、何柏谷和喜豆又来到了那个隘口处,只有在白天,隘口两侧挂着的那些地师遗物才清清楚楚地呈现在三人的眼前。喜豆跟着李朝年一言不发,她陷入了一种说不出的迷离状态,仿佛失去了情感的本能,只知道朝前走,听从李朝年的命令坐下休息、吃饭、喝水、睡觉,而在最后的何柏谷完全是一副被勾走了魂魄的模样,如同是行尸走肉一般,喜豆还能说两句话,但何柏谷却完全沉寂在自己创造的幻想世界之中,幻想着自己跟随的不是李朝年,而是已经去世的师父。
李朝年掏出穆英豪给自己的那支快慢机,在手中仔细端详着,看了许久,将快慢机挂在了那一堆饰品下方:“我不是开棺人,不是后殓师,我只是我,我没有资格接受你的遗物,所以这里才是这支枪最后的归宿。”
“朝年,我们是要分开吗?”喜豆忽然问,她从李朝年的话语之中感觉出离别,但同时也感觉到这个少年已经成长了,快速成长,心中装着的东西比何柏谷和她要多千倍、万倍,虽然她不知道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李朝年看着那支快慢机笑了:“分开?不会,还不到时候,等他彻底清醒的那天,我们才会分开,各走各路,但终有一天,我们又会回到同一条线上来,到时候我这个玩世不恭,大智若愚的师兄就会明白我为什么会这么做了。”
喜豆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该问什么,但看着目光呆滞的何柏谷,总觉得应该说点什么,于是问:“我们下一步去什么地方?”
“我想参加。”李朝年忽然笑了,竟然笑到捂住自己的肚子,一只手还把住旁边的岩石,“你是不是很想发笑?其实在不久之前,我连是什么意思都不明白,但我必须参加……”
喜豆不解,不过她从前也时常听那些来窑子里的客人大谈什么之道,自己完全听不懂,但也知道只要就会流血,就会死人,天下也会因此而改变。
“你为什么要参加ge【命?”喜豆靠着何柏谷,觉得此时的李朝年令人害怕。
李朝年深吸一口气,收起笑容,拍了拍沾满灰尘的双手,看着那支悬挂在那里的快慢机道:“需要枪,枪是的开门砖,而我的开门砖是ge【命。”
“噢——”喜豆应了一声,虽然她什么也不明白,随后便拉着何柏谷跟着李朝年晃晃悠悠上路了,至于朝着什么方向前进,她不知道,她也不敢去想未来还会面对什么事情,还会遭遇什么样的人或者怪物。
不久,西安解放。解放大军入城的时候,李朝年和喜豆挤在人群之中,和其他人一样挥舞着手中的小旗,虽然喜豆不太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她喜欢热闹,喜欢有日光照射的地方,而李朝年则拼命挤出人群,试图伸手去摸那些带枪军人身上的衣服,还大声喊道:“我要参军!我要参军!我要参加ge【命!”
李朝年的喊声虽然很快被街上各种声音淹没,但他依然在那兴奋地喊着,一直喊着,在其后的喜豆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高兴,不由得回头去看蹲在商铺门口,双眼发直,一直保持思考状态的何柏谷。
许久,何柏谷忽然起身,拨开拥挤的人群,展开双臂拦在解放军的队伍跟前,大声喊道:“我要参军!”
原本像条长龙的队伍被截断了,后方队伍停住了,军人们不可能冲撞一个十来岁出头的孩子,大家都好奇地看着他,但因为纪律原因,谁也没有上前,随后队伍一侧奔来两匹黑色的大马,为首的马上军官问道:“怎么停下来了?”
“报告首长!有个孩子拦住了队伍。”队伍中一名士兵敬礼回话。
何柏谷看着大马上的军官,军官手臂还缠着绷带,翻身下马的时候,骑着另外一匹马的警卫员赶紧下马搀扶,却被那军官伸手拦开,坚持自己下马,随后来到何柏谷跟前,笑眯眯地问:“小鬼,你要做什么呀?”
“长官,我要参军。”何柏谷的声音没有先前那么大声。
“我们这里没有长官,只有首长。”身后的警卫员纠正道,何柏谷看着那警卫员的模样也不过十六七岁,还是一脸稚气,若不是身上的军服和腰间的枪盒,他也不过是街头的一个普通孩子。
“首长!我们要参军!”李朝年也挤了过来,模仿着先前朝军官敬礼的士兵,双脚并拢,向其敬了一个军礼。
军官笑了,问李朝年:“小鬼,你多大了?”问完后,军官将两人拉到路边,示意队伍继续前进。
“十五!”李朝年撒谎道,尽力将自己弄得像那个年龄段,实际上他的行为举止早已超过了实际的年龄。
“你呢?”军官又问何柏谷。
何柏谷看了一眼李朝年,实话实说:“我比他大两岁。”
“这么说你十七岁了?”军官笑着指着旁边的警卫员说,“你十七岁,应该和他一样大,但为什么你个子这么矮呢?”
“家里穷,没吃过啥东西,所以不长个!”李朝年回答道。
“噢,原来是这样,嗯,你们叫什么名字?”军官问。
“我叫李朝年,他叫何柏谷,他是我的师兄,我们以前跟着同一个师父学当木匠,师父在打仗的时候被国民党反动派杀死了。”李朝年编造着谎言,关于“国民党反动派”这些字眼都是来到西安之后,他现学现用的,随后李朝年又问那军官,“首长,你叫什么呀?”
“我叫胡天禹,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野战军十六师联络科的……小兵。”胡天禹将自己的军帽摘下来,正准备扣在李朝年的脑袋上时,喜豆却凑了过来,看了他一眼又躲在了何柏谷的身后,胡天禹干脆将军帽扣在了她的头上,起身道,“想参军的话,我说了不算,你们得先去找军管会,知道军管会怎么走吗?”
三人摇头,胡天禹指着前方道:“朝前走,去止园,军部现在就在那,我还有事,先走了。”胡天禹说完,留了钱给三个孩子,翻身上马疾奔而去。
“我知道止园,那是杨虎城从前的公馆。”李朝年脸上的笑容持续着,双拳攥紧,自语道,“果然和我看到的一模一样……”
此时李朝年不知道,何柏谷和喜豆都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充满了疑惑和不解,只有李朝年明白怎么回事,捏着钱大叫大喊着朝着胡天禹离开的方向奔去,显得无比的亢奋。
历史的潮流就这样抛下了穆氏兄弟,把他们原本肩负的使命交予了这两个只有十来岁出头的孩子。后浪推着前浪不断地向沙滩上拍打着,冲刷出一道又一道新的痕迹,又像是老天爷在隐藏前人留下的足迹,让那些年少气盛的少年陷入迷途,给他们人生新的考验,让他们在迷途练就足以改造和适应新环境的能力。
不久,西北全境解放,同年9月,新疆和平解放,3个月之后,三个少年跟随着已经成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六野战军骑兵团政委的胡天禹进驻新疆,不到一年后,朝鲜在苏联默许的前提下入侵韩国,朝鲜战争全面爆发。
那时候的何柏谷并不知道,那个与他半生亦敌亦友的男人正在战场上抱着医药箱穿梭在炮火之中,用自己的医术和简陋的装备救治一个又一个倒下的战士;而喜豆也并不知道,自己会深爱上那个在战争结束后带着荣誉回国却毅然投身边疆的男人。似乎只有总是面带微笑的李朝年仿佛早就知道了这一切,在军中每日做着重复的工作,等待着那个男人的出现,等待着很久之后自己新时代的来临。
“我不知道别人奋斗一生是为了什么,但我知道,我,是为了整个中国!”
多少年后,何柏谷都能想起在新疆那个老兵疗养院中,正午的太阳照耀下,那个穿着每天都抚平数遍的军装,挎包不离肩的大哥朝着太阳大喊时的场景。那个时候,何柏谷仿佛在迷迷糊糊之中,真的明白了什么叫做“一个人的ge【命”,也明白了师叔穆英杰、师父穆英豪以及师弟李朝年时常挂在口中的“天意”到底为何。
天意,冥冥之中一切都已注定,不容凡人改变。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在那个时候的中国,总有人说——人定胜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