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你给我做了什么,还记得吗?”
被江临这样提起,段子矜也回忆起了当年很多事情,她靠在他怀里玩着男人的喉结,“记得啊,海鲜粥嘛。你家冰箱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人家送来的海鲜了……”
有哭有笑,有喜有悲。
有很多她曾经以为自己一辈子也跨不过去的坎,可是十年后再想想,竟觉得模糊而渺小。
如今从他的角度听到这些故事,她不禁失笑,想起江临的小姨三年前来找她,让她嫁给他时曾说,她像他的妈妈。
段子矜这才懂得,原来他会爱上她,真的和他的母亲脱不开干系,就好像冥冥中有这样的指引。
她又拿起床头的iPad,点亮屏幕看着上面两个姿势令人浮想联翩的男人,扶额笑叹,“他们当年到底为什么要跟邵玉城打赌。”
男人搂着她,淡淡睨了一眼,抿唇,“打赌的人都以为自己会赢。”
“是吗?”段子矜眯了下眼睛,撇嘴,江临爱了她十年,只消一看就知道那是一幅标准的不高兴的模样,虽然她还是不漏声色的,“当年你很不好追呢,他们这么想也不奇怪。毕竟拿出去给谁说谁都不信,搞成这样的两个人还能走在一起。”
“不好追?”男人的黑眸沉了沉,托起她的下巴吻了上去,很深很长的亲吻,纠缠了许久,到两个人都有些呼吸紊乱时,他才问,“有你如今不好追吗?”
他这一次追她,几乎将全部赔上,差一点,差一点就失去了她。
段子矜沉默片刻,难得主动地勾着男人的脖子吻了上去,“……对不起。”
他对主动送上来的她全然不会拒绝,未经思考,三个字就像是从心底溢出来,低沉好听,“我爱你。”
她说对不起,而他说我爱你。
举办完婚礼以后,江临很自然带她在欧洲各国度了长达三个月的蜜月。
这可忙坏了国内三人,邵玉城刚把媳妇追回来,很不乐意每天泡在公司里,商伯旸更是如此,陆七七刚满20岁就迫不及待地带着她去民政局扯了证,结果江临当了甩手掌柜,他忙得连筹备婚礼的时间都没有,每天黑着一张脸,谁都不敢上前和他说话。
对于二人这种甜蜜的忧愁,傅三爷其实是很不齿的。
因为到现在米蓝和他还是不远不近。
后来江临从国外回来,对他说:“你母亲去世的事情你念念不忘了七年,她母亲才刚走三年,傅言,她不可能放下。”
傅言盯着手中的杯子,手指按在眉心上,笑得自嘲,“七年怎么够。”
他是最终亲手将害死他母亲的人一网打尽了才作罢。若非如此,就算再来一个七年,他也未必能放下。
可是傅言从没想过,那一个决定会让他失去多少东西。
“你知道仇恨的滋味,而我也可以告诉你,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死在自己面前,比你想象中的还要痛苦许多。”江临说着话,眉目间却早已没有了当年那种蚀骨的恨意,倒像是平静地劝解和叙述,“如果米蓝像当年的你一样,要手刃仇人,你要怎么办?”
“我还能怎么办?”傅言低笑,“我还有的选吗?”
爱上这样一个女人,他还有的选吗?
“你要把命给她吗?”
傅言怔了许久,一字一顿道:“不,大哥,我对她的感情没有你对段悠那么伟大。”
“是么。”江临眸光微闪。
“我是个商人,商人骨子里的劣根性都是如此,不见兔子不撒鹰。如果不是知道前面有足够誘惑我的东西,我不会出手。或许我死了她就能原谅我了,但是我要她,就不可能把命给她。你知道米蓝这女人有多狠心?一旦我死了,她说不定转脸就能嫁给别人。”傅言点燃了一根烟,吐出形状不规则的烟雾,嗤笑,“那样我才真的是死不瞑目。”
江临似乎对他的回答反应很平淡,早就料到一般,“既然如此,你就只剩下两条路了。”
傅言放下手,望着自己的掌心。
“第一,拿住她哥哥,将她逼回你身边。”江临道,“或者让她给你生个孩子。”
“没用的。”傅言摇头,“你当全天下女人都是段悠那种刀子嘴豆腐心的样子么?”
江临眉头一挑,“她总不会连自己哥哥的生死都不管。”
傅言靠在沙发上,淡笑,“你以为我们第一个孩子真的是我害死的?”
江临一愣。
“我不择手段,我心狠手辣。”傅言闭上眼睛,眉峰间拢着深浓的疲倦,“但我也不及她。”
江临握紧酒杯,突然觉得喉头一哽,自从他将悠悠娶回来,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她……”
“她为了报复我连孩子的命都可以不要。”傅言打开眼睛,凤眸中一片冷清的嘲弄,“哥哥算什么。”
很早之前米蓝就说过了,她早已万劫不复,只等有人将她逼上绝路。
“我真把她逼到死胡同里,她敢死给我看。”傅言笑,“这女人又聪明又狠毒,最知道刀该往我哪里捅。”
可是怎么办,他就是爱她。
饶是江临已经觉得自己历尽了九九八十一难,却还是对眼前的困境束手无策,“那你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
“是。”傅言颔首,“她要我众叛亲离,倾家荡产。”
江临想到什么般,掀了掀眼皮,冷笑,“你是今天来找我之前就已经做了决定吧?”
傅言未答,只将一份辞呈递到了他眼前,“董事长,批吧。”
江临久久没有说话,最后狠狠将手中的杯子扔在了他脸上,整个胸腔都跟着震动起伏,“傅言,你他妈真是好样的!”
能把江临气到口不择言,这世界上除了段悠,傅言是第一个。
不是来找他之前就做了决定。
而是在早两年前,放任蓝月倒闭,就是他的选择。
当天晚上江临回家的时候,段子矜正在收拾阿青从美国给她送回来的东西。
那是她离开的六年里,在美国用过的东西,其他的她都没太在意,唯独有一本日记,被她翻了出来。
她正拿着那本日记走下阁楼,迎面就看到浑身是伤的男人,吓了一跳,忙将日记本丢在一旁,跑过去扶着他,“你这是怎么搞的?”
她记得他出门之前说是和傅言出去,不禁皱眉,“你们……吵架了?”
男人之间的事她本不想问太多,可是江临这样,她又岂能视而不见。
江临碍着身上的血污没有直接上去抱她,只是顺着她的搀扶在沙发上坐下,定定看着她,问了句:“你回来以后见过米蓝吗?”
段子矜迟疑了一下,“今天下午才一起出去逛街……”
“她非要这样才肯原谅傅言,是吗?”
“出什么事了?”段子矜皱眉,猜到和米蓝有关,可又不懂米蓝和傅言之间的事,为什么能让江临和他大打出手。
江临接过佣人递来的醒酒茶,没急着喝,只说:“傅言为了她,家不要了,公司不要了,事业不要了,兄弟……”他抿了口茶,冷笑,“也不要了。”
段子矜惊愕,半天说不出一个字。她问过米蓝和傅言之间的恩怨,米蓝只说是傅言害了她母亲,害了她哥哥,其他的一句都没再提。
却不想,事情竟然棘手到这个地步。
“回去睡吧。”江临揉了揉她的长发,眸间升起些许僵硬的温和,“别人家的事,不必想太多。”
“还说我。”段子矜瞪他,“你自己倒是想得开,想得开你去跟他打架?”
他淡淡道:“我和他动手只是出出心头这口气,这么多年的兄弟说断就断,不让他受点皮肉之苦,他不知道自己多混。至于他跟米蓝和不和好,不在我关心的范围之内。”
“他就真的要自己倾家荡产,去给米蓝当小白脸了?”
江临闭了闭眼,什么都没说。
傅言会选择从他身上下手,无非就是看中了他对悠悠的情深。
唯有他们经历过生死,他知道江临一定会明白用情至深、无法割舍的心情。
所以生气归生气,恼怒归恼怒,心寒归心寒,江临到底不会真的阻拦他。
反而还会自己咽下这口气,去邵玉城和商伯旸两个火药桶面前给他当说客。
谁说他傅言不精明?早不提晚不提,偏偏在江临度完蜜月回国之后提起这件事。
老狐狸。
懒得再想这些糟心事,江临起身脱掉了褶皱而脏乱的外套,直接将女人抱起来朝卧室的方向走去。
段子矜顾忌着他的身体,不知道刚才打架伤没伤着,想下来自己走,却被男人铁一样的双臂禁锢在怀中,她只好乖乖的,尽量放轻自己不让他更加受累。
江临洗完澡之后,见她还没睡,便又是一番缠绵,快到极致时,他加快动作,在女人的耳边道:“悠悠,再给我生个女儿好不好?”
她浑浑噩噩地点头,思维早不知道飞到什么地方去了。
于是日记本的事情就被她一直搁置着。
江先生很郁闷,他明明比旁人更加努力耕耘,可是江太太的肚子一年都没什么起色。
他不知道是不是当年生银耳的时候让她受了什么伤,留下什么后遗症。
但又不想给她太大压力,所以始终没提。
一年后,米蓝再将段子矜约出去的时候,郁城的天还是那么蓝,云朵还是像一样蜷缩在空中。
她们在咖啡馆里坐了很久,聊了很久,米蓝低眉顺目,眉眼间早没有了这三四年之中的锋锐,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宁的疲惫。
所有人都忘记了那个娱乐圈里曾经神话一样的傅三爷。
因为米董事长和Dylan的U家,以及云城白总的公司蒸蒸日上,捧红了一个又一个明星。
日子看似流水般淌过,唯独身在故事中的人,会记得那些伤痕。
段子矜问她:“米蓝,你还恨他吗?”
米蓝不假思索地回答:“恨。”
她不知道这是她心底深处的回答,还是已然习惯,像条件反射一样,亦或是用着一个字压抑着自己心里快要萌芽的东西。
段子矜搅着咖啡柔柔地笑着说:“你明明知道真正报复他的办法不是让他倾家荡产身败名裂,而是你自己找个好人家嫁了。那样他才能痛苦一辈子。可是米蓝,你为什么没有呢?”
她为什么,没有呢。
段子矜说话时语速很慢,慢慢揭开什么,戳破什么,“你是真的不愿意带着你残破的心去祸害另一个人,还是……你其实想给自己,给他一个机会?”
米蓝一怔,良久,低低笑出声,她揉着额角,道:“子衿,傅言他害死了我妈。”
“你知道真相是什么样。”
“不管真相是什么样。”米蓝打断她,痛苦地闭上眼,“那一幕就发生在我眼前。我如果跟他和好,跟他幸福地在一起生活一辈子,怎么对得起地下的人?我知道傅言很好,他长得好,性格也还算可以接受,而且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爱我。但是我就这么没心没肺地回头奔向他的话,子衿,我都想替我妈我哥扇我自己一巴掌。”
“你活在这个世界上不是替他们受罪的。”段子矜道,“你妈妈如果泉下有知,她也……”
“我做不到,可是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会重新爱上他。”米蓝望着自己空空的咖啡杯,语气也很空。
“人不可能越活越往回倒退,事情发生了就不能当做没发生,只要我记着这些事一天,我就没办法说服自己和他在一起。”
这个外人看来无比刚硬、手段过人的女强人,眼里又蓄满泪水。像很久很久之前,段子矜第一次见她的样子。
温和,无害,天真又可欺。
那天和段子矜刚刚到家,就听说,米蓝出了车祸。
傅言像疯了一样赶到医院里,当医生拿出病危通知书的时候,气得差点将医生的头直接砸在墙上。
江临和段子矜赶到,看到他双目失神地望着手术中的红灯,他听到动静回过头,叱咤风云、冷心寡情的傅三爷,眸中满是痛苦的水光。
段子矜透过他的眼睛,感受到了他心中那一片逐渐坍塌的废墟,那是一种痛而无力挽回的绝望。
他亦是看着她,明明整个人都像是油走在崩溃边缘,却又奇怪的冷静克制,“米蓝和你说了什么?”
傅言嗓音很哑,抽了很多烟的样子,“她是想用这种办法报复我,还是想用这种办法逃离我身边?”
“我都做到这一步了,她还想怎么样!”傅言低吼起来,比江临还淡漠的男人,风度全无,吼完又是自嘲地笑,“她真狠,真狠……”
段子矜揪紧了心脏,哭不出来,只能安慰他:“傅言,你别这样,车祸只是一场意外,她不是这样的想的。”
谁会用死来逃离另一个人?段子矜想,她不会。
但她不知道,米蓝会不会。
傅言几步走上来,狠狠道:“段悠,为什么她跟你出去一趟回来就出了事,为什么!”
江临冷眼将他拦在女人身外三米的地方,一拳砸在他胸口上,“你给我脑子清醒点。”
什么都往他女人身上推。
难道他女人很希望米蓝在里面躺着?
段子矜很自责,自责自己当时为什么没能多陪她一会儿,或者将她送回家……
眼前一片模糊,她分不清自己是哭了还是怎么,紧接着下一秒整个人都坠入了谁的怀抱。
男人脸色惊变,喊来护士,又不忘在傅言身上踹了一脚,“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真他妈废了你!”
当段子矜再醒过来的时候,身边正在给她换药的护士笑米米地恭喜她,“江太太,孩子两个月了哦。以后要注意身体,别再受什么刺激了,饮食也要好好规划,动不动就低血糖对孩子也不好。”
孩子。
段子矜愣了两秒,门外的男人已经带着一身沉稳内敛的气息走了进来,怎么看,都是竭力压制的不悦。
她被他抱进怀里,第一个问题却是:“米蓝呢?”
男人没回答,段子矜的心蓦地往下一沉,她推开他,直视着他的眼睛怕江临骗她,“我睡了多久,米蓝呢!”
江临道:“人活着。”
人活着。
他没有回答“没事”,那就是出事了。
段子矜哆哆嗦嗦地握着他健壮结实的手臂,不敢使劲,也不敢放手,艰难开口:“人活着……是什么意思?”
江临沉默半晌,将她整个人从床上抱了起来,“我带你去看她,但你不能吵她,也答应我,不能太激动,伤到自己和孩子。”
段子矜哪里顾得上那么多,忙点头。
原来她这一昏过去了三天,怪不得他一脸不高兴。
到了米蓝的病房门外,她看到里面那个女人躺在病床上,眉眼虽然苍白,却隐隐雀跃着不该属于她这个年龄的青春活力。
她好像对什么都很好奇,不停地问身边英俊淡漠的男人,“这是什么?”
“这是药,一会儿你要吃。”
“这个呢?”
“检测仪,你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还要带一阵子。”
米蓝咬着手指,抬头看他,奶声奶气地问:“那你是谁?”
段子矜捂着嘴就哭了。
江临在病房外,抱着她,腾出一只手为她擦眼泪,“她车祸伤到了脑子,智力退化到三岁的时候了。”
米蓝……她的眼泪多到擦不完,突然想起米蓝最后那句话——
人不可能越活越往回倒退,事情发生了就不能当做没发生,只要我记着这些事一天,我就没办法说服自己和他在一起。
她把生命倒退回三岁最纯真无瑕的时候。
她忘了那些可怕又可悲的梦和现实。
为什么?因为爱傅言,因为恨傅言,因为折磨因为煎熬因为想和他在一起?
因为没有出路了。
傅言耐心极好地在她身边为她忙这个忙那个,眼中除了宠溺就是温和。
可只有最懂他的人能看出,他眼底深藏的落寞和痛苦。
米蓝像他的女儿一样,对他产生了极其浓厚的依赖,一天都离不开他。
他亦是做得像个称职的父亲。
段子矜几次去看他们,都能看到傅言因为她危险而调皮的举动冲她发脾气,可女人稍稍撅起嘴做出一副要哭的架势,他又不得不僵硬着去哄她开心。
她欣慰,又心疼。
一年后,段子矜的女儿平安出生。
江家的小公主,雪梨。
江先生终于对这些名字忍无可忍,勒令她必须给孩子起个正常的名字。
饱读诗书的顾千秋像女神一样出现在满月宴上,丹唇外朗,笑意明艳,“那就一言一诺吧,君子一言,一诺千金。”
她从前是名媛中的典范,如今是贵太太中的典范。无论怎么讲,都是上流社会教科书一样的女人。
段子矜对这个名字很满意,于是在小雪梨满月那天,五岁的银耳终于有了自己的大名——江一言。
那一天,米蓝没来,被傅言带去了医院做产检。
傅言本不想对孩子般的米蓝做什么。
可他是男人,而她是他的女人。天天放在身边,不擦枪走火,太难。
米蓝怀了孕,结婚的事情自然提上日程。
但她的家人死的死、瘫的瘫,没办法,段子矜只好做了她的娘家人。
一场婚礼办得鸡飞狗跳,新娘子像个不谙世事的三岁小孩,所有人都很担心这样的她,以后怎么当个好母亲。
而段子矜担心的却是,若有一天她清醒了,想起当年的事,再看到自己和傅言已经结了婚的现状,会不会受不了,再做出什么极端的事情来。
傅言显然也很担心,但他决定赌一赌,赌她在孩子降生之前不会想起什么来,而孩子出生之后……如若她什么时候想起来……
应该也不会狠心到再将一个活生生的婴儿杀死。
新郎官去敬酒的时候,段子矜一个人看着智力低下的新娘子。
米蓝今天出奇的安静,望着化妆镜里自己的脸,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段子矜无意抬头看到她那双乌黑的眼瞳里一闪而过的光,心思微微一动,“米蓝?”
“嗯。”
“你嫁给他了。开心吗?”
“开心。”
“你知道结婚意味着什么吗?”
米蓝想了想,侧过头,嘟着嘴,“傅言说,和他一起过。可是我们每天都生活在一起,有什么区别吗?”
段子矜眸光一黯,唇角却扯出些许笑,“你倒是看得透彻。”
她站起身,往外走。
“子衿……姐姐。”如今的米蓝不敢叫她子衿,见了谁都叫哥哥姐姐,怯生生地问,“你不陪我吗?”
“你需要我陪吗?”段子矜回过头,“米蓝,从来没有人在你面前叫过我段子矜。他们都叫我段悠,或者悠悠。你是从哪里知道我的名字的?”
米蓝动作一僵。
段子矜知道自己猜对了,心里又喜又悲又疼,她抹了下眼睛,轻笑着问:“你早就想起来了,是不是?”
米蓝眸光一阵深一阵浅,变化了许久,闭着眼睛笑出声,眼泪还没落下来,就叫反身回来的女人抱了个满怀,“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你知不知道?”
有泪水从米蓝乌黑的眼睛里流出来,很安静,“我知道。”
可是子衿。
你也该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
因为爱他。太爱他。
“傻丫头。”段子矜抱着她哭了一会儿,“你就让他这样提心吊胆一辈子吗?”
“你就告诉他……我一辈子都不会想起来。”米蓝轻轻莞尔。
像个孩子那样,慢慢长大,重活一世,爱他陪伴他,再不分离。
段子矜曾经以为她和江临的爱就是世间极致。
却原来,爱情有千万种模样,如众生千万像,傅言对米蓝,米蓝对傅言,又比她和江临浅薄多少?
“孩子想好叫什么名字了吗?”段子矜问。
米蓝摸着自己稍显弧度的肚子,“想好了,叫靖笙。”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她要他的一辈子,要一辈子宁静的生活。
来找母亲的银耳站在门外刚好听到这一句,便问:“靖笙,是蓝姨肚子里的宝宝吗?”
段子矜擦了擦眼泪,点头,揉揉儿子的头,“是啊,还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银耳很认真地想了半天,“女孩,一定是个很可爱的女孩。”
……
当天晚上段子矜先回家陪雪梨,江临、商伯旸和邵玉城几人便多在傅言家呆了一会儿。
江先生到家时,江太太已经睡了。
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踩着她喜欢的柔软的毯子,眸光定在床头柜的抽屉上。
他从来没打开过她那一边的抽屉,不知道里面装了什么。
也许是好奇心作祟,江先生走到那边,以最小的动静拉开了抽屉。
里面静静摆着一个很有年代感的笔记本。
他一页一页翻开,是她从小记的日记。
小时候有不会写的字,她便用可爱的拼音标出来,偶尔还有铅笔画上去的插图和那个年代很流行的贴画。
他慢慢读着,不觉得困倦,好像用这种方式参与了她整个人生。
里面生动的描述让他仿佛能透过日记本看到曾经的她。
最后,时间到了那个她知道他有了未婚妻,知道他重病难愈,所以为了救他,而决定远走他乡的圣诞夜。
男人的手顿了顿,似乎不敢往下翻。
但他还是颤抖着翻开了。
画面像是电影,一帧帧极具镜头感地出现在他眼前。
……
那一天,星光闪烁,烟火璀璨。
米蓝和傅言拥抱着躺在婚床上,米蓝还是一如既往地作乱,傅言恶狠狠地威胁,“你再胡闹就别怪我不客气。”
邵玉城和顾千秋还因为婚宴上哪个男人多看了她一眼,哪个女人给他敬了一杯酒而闹着不愉快。
商伯旸在陆七七第不知道多少次的催促下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再不办婚礼他们真是要疯了。
天知道他比谁都想把七公主娶回家。可是一直有事,一直耽搁。
那边是深夜,欧洲是傍晚,江姗处理着教廷中永远批阅不完的公文,身边男人很有耐心地为她揉着肩膀,江南偶尔过来看看,总能被秀恩爱秀一脸血。
兰心和江逢时在庭院中相遇,倒也不似以往尴尬,反倒像是相知许久的老朋友。
兰心踟蹰了一下,道:“现在局势已经稳定了……我想收拾收拾东西,回郁城去陪老夫人。”
江逢时没有阻拦,问:“还回来吗?”
早已想到他不会拦,她还是有点失落,端庄地笑,“回不回来,有区别吗?”
“有。”男人回答得很平静,“如果不回来了,我就收拾东西,和你一起去。”
兰心猛地抬头,撞进他深沉的眼眸里,沉寂多年的心复苏一般,遽烈一跳。
唯有江临,坐在自己家的卧室里,手捧着一本陈旧的日记。
光线很暗,只能听到微弱的、稀疏的、滴答滴答的声音。
男人没回来,段子矜到底睡不安稳,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揉了揉脑袋,看到黑暗中他就坐在她身边不远的地毯上,手里拿着的……
段子矜一下子清醒过来,“你在干什么?”
男人见她醒了,合上日记本,嗓音很沙哑,“吵醒你了。”
段子矜从他手里夺过日记本,手一摸,却是濡湿。
她震了震,打开灯,细细望着男人的眼眶,不必太费劲也能认出他眼角的红痕。
谁说过,这世间最撼动人心的爱,就是从来只会流泪的男人为你流了血,和从来只会流血的男人为你落了泪。
她几乎能猜到,“你……看到了?”
“对不起,悠悠。”男人将她抱进怀里,很紧很紧,“对不起,让你受这么多委屈……”
段子矜低着头埋进他怀中,原本撕心裂肺的过往,想想看也不过如此。
再提起的时候,她连哭的冲动都没了,便轻柔地抚着男人微硬的头发,“你求婚的时候问过我,如果我梦里那些事情都是将来会发生的,我还要不要和你在一起。江临,我现在还是一样的回答,爱上你我从来没后悔过,所有的困境和磨难只是为了让我们更相爱,段悠甘之如饴。”
上天何其残忍,又何其眷顾他。
江临喉头一紧,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段子矜笑着推他,“好了,一会儿把雪梨闹醒了,你去哄她睡觉。”
这么想要女儿,女儿来了又这么不care。男人都是这样越来越幼稚的吗?
江临深深吻着她,没再放肆,“睡吧,悠悠,我爱你,做个好梦。”
段悠安然入睡,江临却躺在她身侧,一夜无眠。
脑海里依旧是他在日记本上看到的那些文字所拼凑出的画面。
离开江临第1天,在郁城。
段悠独自收拾着行李,挑挑拣拣二十分钟后,停下了动作。
她跌坐在地板上,望着屋里凌乱的一切,眼泪不由自主地涌了出来。
她想,这些都不重要,最需要收拾的,其实是她的心。
离开江临第2天,在郁城机场。
前往纽约的班机即将起飞。
头等舱的一位女乘客是在机场人员喊了第六次时,才压着帽子走上来。
旁边的乘客对她露出不满的情绪。话说的重了点,埋怨她耽误了时间。
她捂着嘴,被几句话数落得泪水滂沱。
离开江临第4天,洛杉矶。
Dylan的首场公演成功落幕,一炮而红。
他唱着那首催人泪下的歌。
Say.what.you.will.
but.I.know.that.you.want.to.stay.
随你怎么说都好。
但我知道你渴望留下来。
Dylan把金话筒交到段悠手上的时候,她的双眼是肿的。
离开江临第10天,洛杉矶。
段悠在笔记本上写,你好好陪她,我四海为家。
写着写着,笔画就重了,最后一笔,将日记本的那一页生生划破。
离开江临第59天,洛杉矶。
阿青劝她吃些东西,“你想清楚了,再不吃饭,以后就都别吃了。”
段悠茫然地看着他,点了下头。
“你知道什么叫想清楚了吗?”阿青郑重其事地把一杯牛奶放在桌子上,“想清楚了,就是以后后悔了,只能找个没人的地方抽自己,再也不能埋怨别人了。”
段悠紧紧地咬着嘴唇。
后悔……也不能埋怨别人。
她顿了顿,忽然抬手扇了自己一巴掌。
离开江临第63天,洛杉矶。
手术成功,他还在重症监护室。
离开江临第150天,洛杉矶。
天涯咫尺,咫尺天涯。
十几个小时的航程。
大概是因为他还不能下床。
离开江临第300天,加州。
倾盆大雨,黑衣送葬。她的父母双双身亡。
段悠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想说。
阿青总说让她去休息一下。
去哪里休息呢。
爸妈,里面黑漆漆的,躺着不舒服。
可是比站在外面的人,轻松许多。
离开江临第379天,大波士顿。
新入学的中国学生带她去了西班牙风味的小吃店。店主热情好客,送了几位美女一些小菜。
“子衿,你去哪?”有人追问。
“怎么回事?”其他同学看着桌上的海鲜粥摇头,“暴殄天物。”
离开江临第460天,大波士顿。
段子矜作为研一最出色的学生,拿下了全额奖学金。她的论文课题得到了广泛赞赏。有教授找到她说,你知道吗,Jin,中国最优秀的科学家也做过类似的研究,但他只完成了一半。
段子矜看着手里的证书,面无表情。
离开江临第1044天,大波士顿。
她不想等了。
等待不可怕,可怕的是,无休止的等待。
什么叫情长,比得过天长?
离开江临第1546天,纽约。
东南亚电影节影后人选出炉。
姚贝儿夺得桂冠。
在颁奖典礼的观众席上,她看到挺拔深沉的男人含笑望着领奖台。
段悠淡淡看了一眼,便用遥控器关掉了电视机。
酩酊大醉。
离开江临第1728天,洛杉矶。
“姐,你还记得他吗?”
“早忘了。”
“……我还没说是谁。”
离开江临第1846天,洛杉矶。
爷爷病重。
她坐在花园里,像一尊雕像。
第二天清晨才动了动手指,起身时,积了一夜的雨水顺着袖口裤脚落在地上。
离开江临第1847天,洛杉矶。
她订了回国的机票。
临走前阿青望着她的箱子。
“你带这些裙子和衣服回去干什么,你又不穿。”
她已经很久很久,不会像个正常女孩一样打扮自己了。
……
离开江临第2057天,G市。
他从楼道里走出来,报纸头版的照片里走出来,从她死去的心里走出来。
只知道心死用了六年,却没想到,重新活过来,只需一眼。
可惜他再也不记得她了。
上天待她太过残忍。
太过残忍。
离开江临第2057天,G市酒吧。
所有的相遇,都是计划已久的重逢。
高大英俊的男人出现在这里。
老天又对她开了一个玩笑。
他抓着她的手腕问,段子矜,我们是不是以前就认识?
有生之年,幸而得见。
我未嫁,你未老。
那一瞬间,段子矜泪流满面——
是我,江临,我回来了。
全文完
-本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