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大伙又渴又饿,顾不上歇息,柳彧和薛夷都陷入了昏迷,大伙只好原路折返,回到了城中。
大伙回到了先前的那家客栈,奇怪的是那家客栈的掌柜居然换了一个人,店里的伙计也都是陌生面孔。看来陆掌柜他们没有料到柳彧等人会折返,就先行离去了。
安顿好柳彧和薛夷,叶辰不辞辛苦,横贯城中,请来了当地有名的郎中为两人诊治。
柳彧还好,伤口没有发炎,只是虚脱,陷入了昏迷,薛夷就不一样了,他双目被凶灵剜去,伤口又没有及时清理,如今眼眶开始溃烂发炎,整个人高烧不退,昏迷不醒。郎中看到薛夷的样子,当场吓了一跳,但也没办法,只能为他清理伤口,开一副退烧药,勉强保住他的命,至于眼睛,恐怕一辈子也好不了。
柳彧躺在床上,三天三夜也没有动静,大伙都担心死了,轮流照顾他,只盼他早一日醒来,收拾这残局。
出乎意料的是,柳彧还没有醒,薛夷倒先醒了过来。他知道自己没了双目,从此以后就是一个没有用的瞎子,一气之下,他妄想挥剑自尽,还好叶辰路过,及时拦住了他。大伙担心他还会有下一次,趁他不备,偷偷施法,使其陷入沉睡。
夜里,大伙都睡了,唯有柳彧的这间屋子灯火通明,他躺在床上,手指突然动了下,缓缓睁开眼睛,桌子上的烛光是那么刺眼,他都快睁不开眼了。
睡了这么久,一点微弱的光芒他都觉得刺眼,缓了好一会儿,他才适应过来。屋内的摆设没有动过的痕迹,或许是陆掌柜担心他们突然折返,特意差人不许乱动。
柳彧躺在床上,总能闻到一股花香。他抬起左手,缠在伤口上的布条换成了纱布,看来是上了药。当他想抬起右手的时候,却总使不上力气,就好像有什么东西压着一样。
柳彧侧过头,一张绝世容颜映入眼帘:黛眉轻舒,琼鼻杏眼,眉间微皱,肌肤胜雪,小巧红唇,一张一翕,似乎在呢喃什么。柳彧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看青衣睡觉,不得不说还真别有一番风味。熟睡的青衣,宛若池塘中的睡莲,亭亭净植,香远益清,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青衣的头枕在柳彧的手臂上,他就是想起身也起不来,这几天青衣照顾他够辛苦了,他不忍心打搅青衣的美梦,索性就让她继续压着吧!
柳彧望着屋顶,不觉间脑海里浮现出那一首诗:
细雨春归万物生,淡烟冬去一景成。
绿芽抽枝蔓新藤,红花曳风眷旧芿。
昨夕芳庭共饮酒,今朝榭亭独望湫。
何叹无情墙下秀,谁念不舍池边柳。
似水流年鬓角霜,如尘垢面容颜黄。
若柳扶风体形晃,宛鲛落泪心头伤。
半生漂泊半生聚,一身离合一身衢。
十里絮柳送君去,百尺芳华迎卿娶。
灯火缱绻对镜窗,湖光潋滟映容妆。
洞房花烛色渐绛,新婚燕尔情始茫。
虽然只有一半,但他总能听见师父念叨这首诗,似乎这首诗对师父的意义非比寻常。他问过师父,但师父只是随口一说,他也不好意思细问下去。直觉告诉他,这首诗的背后肯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黑夜悄然逝去,黎明无息到来。柳彧琢磨这首诗也累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清晨,一缕阳光照入屋内,落在柳彧的脸上,柳彧被突如其来的阳光弄醒了,他伸出左手勉强挡住阳光,“我怎么就睡着了?”
他打了个哈欠,看到青衣还闭着眼睛,他于心不忍,索性又让她睡了一会儿。
青衣虽说没有直面阳光,但背上传来的温暖,让她渐渐清醒过来。她抬起头,伸了个懒腰,睁开眼一看,柳彧的左臂放在眼睛上,脸上的表情欲哭无泪。
“师兄,你醒了!”青衣欣喜道。
“我宁愿不醒!”柳彧欲哭无泪。
青衣的头一整晚都枕在柳彧的手臂上,致使右手气血不通,如今青衣抬起头,气血倒是通了,可那种油然而生的麻木,让柳彧苦不堪言,仿佛右手没了似的。
“师兄,对不起!”青衣抱歉道。
“你没有对不起我!”柳彧微微一笑,“我有些渴了,帮我倒杯水吧!”
青衣很听话,立马去给柳彧倒水……
晚风微凉,拂面而过。纤细的柳枝垂落湖中,划过清澈的湖面,泛起层层涟漪。月色醉人,荷香扑鼻。湖畔的灯火,倒映在水中,与月光交相辉映。灯火通明,锦绣繁华。站在碧波桥上,靠着雕梁画栋的栏杆,望着街上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听着夜市的喧哗声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绵延不断,感受洛阳夜市的繁华。
来了这么多天,陪着鸢儿她们,走马观花,浮光掠影,他还没好好看过洛阳的景色。忙不完的烦心事,算不尽的陈年旧账,理不清的爱恨情仇,斩不断的缱绻缠绵,每一件事他都操碎了心。他本可不搅这趟浑水,静观其变,但他还是放不下。有的事过去再久,也不会忘记;有的人许久不见,也不会遗忘。当年未尽之事,今朝终会了结。
“你不去找她们,独自来这儿赏景,倒是饶有兴致!”熙悦站在他身侧。
“真相需要自己去找,她们不需要我!”明哲摇摇头。
“你都瞒了那么多年,为何现在告诉她们真相?”熙悦不解道。
明哲长叹一气,泯然一笑,“真相就在那儿,从始至终都在。我们每撒一个谎,相当于欠了真相一笔债,迟早有一天,这笔债是要还的!”
“你良心发现了?”熙悦痴笑道。
“我这样的人,还会有良心?”明哲自嘲道:“我手上沾满了鲜血,不论是好人还是坏人,都死在我的手中。口口声声说匡扶正义,到头来,不过是自欺欺人罢!”
“你打算放弃了?”熙悦试探问。
“我也想,可我做不到!”明哲扶住额头,“如今我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活着的意义,便是完成他们的遗志,不然下去之后,他们是不会放过我的!”
熙悦不以为然道:“以前你可不是这个样子,在你心中只有鸢儿,哪会在意别人!”
“现在我有什么不同?”明哲反问。
“你还好意思问!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身边不仅有鸢儿,还有韵儿、清寒、诗瑶、槐序。当初的誓言恐怕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掰着指头一个一个数。
“少数一个吧?”明哲痴笑道。
“还有君影!”熙悦忽然想起来。
明哲摇摇头,“不对,再想!”
“不可能!”熙悦不信邪,认认真真掰着指头一个一个数,绝对不会数错。
明哲提醒道:“这个人你认识,而且你比我更熟悉她!”
“我认识?”熙悦有些晕,她把能想到的人都想了个遍,但都不对。明哲认识的人只有这些,她绝不会记错。除了这些人,还有谁是她没想到的?熙悦陷入了沉思。
明哲笑而不语,默默欣赏风景。
熙悦实在想不出,直接问:“这个人你是何时认识的?”
“十几年前,她救过我一命!”明哲回道。
熙悦茅塞顿开,刚想开口,却被明哲狠狠拍了下脑门。
“不准乱说!”明哲已经猜到她想说什么,先发制人。
熙悦一脸委屈,“明哲,你打我!”
“哭什么,我打你是为了拍醒你!”明哲理直气壮道:“你脑子里都装的是什么?这么明显的话都听不出来!是你傻还是我傻?十几年前,尸解之地,我性命垂危,命悬一线,就当我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鸢儿,是你与我缔结剑契,救了我一命。若不是你,今日我也不会站在这里,跟你回忆这些旧事,难道这些你都忘了?”
“记得!”熙悦泪眼婆娑,我见犹怜。
“你哭什么?”明哲诧异。
“你打我!”熙悦委屈道。
“这你也要记仇?”明哲难以置信。
熙悦点头,极其委屈,泣不成声,“你就知道欺负我!”
明哲讪讪一笑,“你总说我欺负你,可我觉得你并不委屈。你心里始终放不下他,总想寻找他残留的痕迹,似乎他还在身边,可你知道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他已经走了,永远地走了。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我能接近他,但不能替代他,这一点你早就察觉到了吧!”
熙悦刚想开口,却被明哲制止,“你先什么都不要说,听我把话说完。还记得两仪阵吗?若本体为阳,另一个便为阴,他便是我的另一面。阴阳两仪,浑元天成,两者并存,但不能替代彼此。无论是普渡众生的神,还是嗜血屠杀的兽,都将阴阳割裂,走向了极端,始终不是个人!”
熙悦心里好受了些,特别是听见明哲这句话,有些想笑,“你的意思是说你们不是人?”
明哲垮着一张脸,恨不得给她一个白眼,“你觉得我会骂自己吗?”
“也不是不可能,没准你傻呢?”熙悦轻浮一笑。
“赖得跟你计较!”明哲自顾自道:“阴阳一体,彼此互藏,相感替换,不可执一而定象。二者虽无定象,随道而变,上皆可为道,下亦可为器。道用无穷,处处有之,因用而论。用即出,阴阳即定,二者虽定,亦随时而变迁。”
熙悦一脸嫌弃,“说人话!”
“我和他不是彼此的对立,他是我的另一面,我是他的另一面,我俩一起是一个人,我俩分开是两个人,互不干涉,互不影响。简而言之,同一性以斗争性为前提,斗争性寓于同一性中。你没必要把我当成他,哪怕我做得再好,伪装得再像,也不可能替代他。人有三种死亡,第一种死亡是你的呼吸停止,心脏不再跳动,这是肉体上的死亡;第二种死亡是你的葬礼上,亲朋好友前来祭奠,这是名誉上的死亡;第三种死亡是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忘掉了你,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再记得你,这是精神上的死亡。每一个人的存在都有他的意义,他的存在不应该随意抹杀。”
“你的意思是我把你当成他,却忽略了你的存在?”熙悦冷冷道。
明哲一个趔趄,差点摔倒,“熙悦,你要我怎么说你?为何你就是不能听懂我的意思?”
“人不应该活在幻想里,失去了就是失去了,再怎么悔恨,也回不到当初。”
“原来你听得懂啊!”明哲心中五味杂陈。
“我当然听得懂,只是你傻罢!”熙悦望着他的眼睛,似乎看到了自己,“我忘不了他,但我从未把你当成他。你和他很像,但你永远不是他。我希望他回来,但我也不希望你走。如果还能像以前那样,三人成行,那该有多好。”
“看来是我多虑了!”明哲微笑道。
“你什么意思,试探我?”熙悦倏然警觉。
“哪里的话,我还信不过你?”明哲矢口否认。
“真的?”熙悦怀疑道。
明哲心中咯噔一下,冷汗直流,生怕熙悦瞧出来,强装镇静,“比真金还是真!”
熙悦似笑非笑,“明哲,你别忘了,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你瞒不了我!”
“那你说说看我在想什么?”
熙悦闭上眼睛,下一秒小脸通红,猛地睁开眼,娇嗔道:“你个坏坯子!”
“你看到了什么?”明哲明知故问。
熙悦转过身去,“我不想看见你!”
“我什么也没做,是你非要看的,可怪不得我!”
熙悦脸上一片红晕,“我哪里知道你心里想的那么龌龊!你这人看起来老实,实际上全是坏心眼,就知道欺负我!”
“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说正事!”明哲话锋一转,“这两天辛苦你一下,帮我看着她们,我出去办点事!”
“你又要去哪儿?”熙悦眨眨眼。
“我要去闭关,去哪儿暂时没想好。”
“你一个炼气,闭什么关?”
“炼气就没资格闭关了吗?我这个小小的炼气,上打韩氏,下揍神霄,文能善辩,武能动枪。在我眼中,那群家伙不过是花拳绣腿,耍把戏罢了,唯一担心的便是庭风和清寒。一个元婴大成,一个炼虚初境,我只是个小小的炼气,哪怕我的诡招再多,面对真正的高手,实力上的差距永远是硬伤,伤不起啊!”
“不错嘛,挺有自知之明!”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熙悦,你够了!”
“你不打算告诉鸢儿她们?”
“告诉她们干嘛?为我守关?大可不必!她们不给我惹麻烦,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为何要帮你?”
“答案你已经看到了!”
一想起刚才的画面,熙悦止不住脸红。
“你还好意思说!”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不理你了!”
“请便!”
熙悦气得跺脚,“明哲,你成心气我!”
“你是知道我的,我就是这样的人!”
“明哲,你!”熙悦气得说不出话。
今晚的月色很美,灯火辉煌,明哲和熙悦沿着河岸,漫步悠悠,清风拂面而过,带动树梢,树叶沙沙作响,落影暗暗作乱,一阵暗香浮来,沁人心扉,清爽明赖。
熙悦指着皓月,“明哲,你说为何月光明亮之时,群星却暗淡了?”
“世间万物,相生相克,你弱我强,你强我弱,此乃亘古不变之则也。《易》有言:一阴一阳之谓道。万物于此间而生,应天地之则,顺道势所趋,感生死之命,归宇宙所囿。”
熙悦似懂非懂,“世人常言,星月交辉,难道星光与月光就不能同时存在?”
“世间无不可能之事,一切皆有机会,哪怕希望渺茫,也可以奋身一战。人族于上古时期,渺小至极,妖鬼神灵,无一不可杀之而后快。明知如恒河一沙,为何人族于此魂梦江海,万古山河之间,星火世传,奋飞不辍?因为他们知道,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也要前仆后继,纵使燃烧自我,也要光芒一瞬。星月交辉亦如此,纵使机会难得,也总会有那么一日。”
“明哲,你知道吗?你说话的样子和他非常相似,无论语气还是动作,都可以说是一模一样,如出一辙。有时候我甚至分不清你是明哲,还是他。”
在明哲身上,熙悦总能看到他的影子,或许是因为思念,也或许是因为……
“我也觉得挺像他的,不过他的文采似乎没有我的好。”
熙悦翻了个白眼,“少自恋了!”
“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不想搭理你!”熙悦别过头去,“带我来这儿干嘛?”
“不干嘛,看风景不行吗?”
“你觉得这个理由说得过去吗?”
“我觉得还行!”
“明哲,你非得跟我对着干?”
“我只是实话实说,你不喜欢听,可以不问!”
熙悦不屑道:“出门看风景,你不应该带上你的好师妹?”
“我的师妹不止一个,但剑灵只有你!”
熙悦有些动容,“这话是你的心里话,还是故意哄我的?”
明哲顿了一下,“明哲,你别忘了,你心里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你瞒不了我!这是你亲口说的,我心里在想什么,不需要我解释,你一看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