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官有所不知!”店家将此事的前因后果与青衣男子说了个遍。
听罢,青衣男子又问:“便只有这些?”
“后来发生的事,客官又不是不知道!”店家摸了摸头,不好意思道:“小的一路追赶,眼看就要追上了,恰巧这时,客官的马车突然驶来,将小的拦在原地。当小的回过头的时候,那个兔崽子的身影早就消失在茫茫人海中,小的只好放弃!”
“原来如此!”在了解大致情况后,青衣男子抱拳道歉:“店家一路追赶小偷,却不料在下的马车突然驶来,阻挡了店家,此乃在下的过错,还望店家见谅!不如这样好了,店家今日的损失,在下全包了,算作是在下给店家的一点补偿。”
“这怎敢让客官破费!”柳氏之人的钱财,他岂敢收下,连忙回绝道:“今日小店的损失,就算是在下积德行善了。柳剑山庄为我们这些平民百姓,除恶扬善,斩妖除鬼,我们已是感激不尽,怎敢再让客官破费?”
“店家无须推辞,在下如此行事,也算是替小男孩向店家赔个不是,还望店家莫要推辞!”青衣男子掏出一袋银子递到店家身前,“这点银两,足以抵上店家今日之损失了吧!如若不够,店家尽管开口!”
“够了,够了,真是多谢客官了!”他接过钱袋,用手掂了掂,欣喜若狂。
看到店家满意的笑容,青衣男子欣慰一笑,手展折扇,话锋一转:“既然此事已了,那在下还有一个问题,想请教店家。”
“客官还有什么问题,尽管说,在下一定知无不言!”他盯着手里的钱袋,完全没有注意到青衣男子脸色的变化。
青衣男子嘴角微扬,“在下想问,店家为何要找人将小男孩暴打一顿?你如此行事,不觉得有违人道吗?”
霎时他的思绪变得一片混乱。他猛然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着青衣男子,一个不留神,手中的钱袋“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围观的百姓也未反应过来,不知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顷刻间,原本热闹的场面变得寂静黯然。
“你怎会……”他颤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青衣男子。
青衣男子冷笑道:“我怎会知道?若非我派人跟踪店家,恐怕小男孩早已死于乱棍之下。你却装作没事人一样。你可知,他还只是一个孩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为报心头之恨,你找人将小男孩暴揍一顿。这样做,你的良心难道不会痛吗?”青衣男子越说越气,不自觉攥紧拳头。
围观百姓一脸茫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青衣男子平复心情,克制心中怒火,“其实此人在追丢小男孩后,并未放弃,而是去了不远处的一家酒楼中。酒楼的掌柜与此人乃是好友,于是他便向酒楼的掌柜借了一些人。那些人手执木棍,个个凶神恶煞,面目狰狞,顺着他追赶小男孩的方向,一路搜寻,最终在一巷子中,找到了小男孩。此刻他们的真实面目露了出来,他们抡起木棍,便向躲藏在草席中的小男孩挥去。小男孩被他们一顿暴揍,口吐鲜血,遍体鳞伤,就连陪在小男孩身边的那只小狗,也被他们活活打死。”
听见青衣男子这一席话,众人怨声四起,目光中充满了鄙视,忿忿不平道:“没想到此人心肠竟如此狠毒,连一个小孩都不肯放过!”
店家试图狡辩,但换来的是无止境的骂声。
青衣男子舒缓道:“在下无意借此事来教训店家,只是想让店家明白一个道理:生死一念,善恶一念,一念三千,始于精微,而跨越天地。你的一时之念,或许毁掉了别人的一生,同时也决定了你的善恶。或许你并不认为它会有如此大的作用,但的确如此!”
“多谢阁下教诲,小的知错,甘愿受罚!”店家向青衣男子深深地鞠了一躬。
“阁下勿听他的!他这种人就不该活在世上,还请阁下秉持公道,将他就地正法!”店家虽然认错了,但大伙还是不肯放过他,觉得他这种人就该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否则难消解他们的心头之恨。
青衣男子摇了摇头,“如果杀人可以解决一切,那还要教化有何用?惩罚只是一种手段,真正重要的是明白自己错在哪里,为何而错,如何改正。正所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改之,善莫大焉。我柳氏之所以能在大伙心中留下不可泯灭的印象,不是因为我们杀了多少恶人,而是因为我们懂得镇压为首,教化为辅,杀之为后的道理。面对穷凶极恶之徒,以武而除之;面对通情达理之人,以文而教之。此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大伙恍然大悟,感受匪浅,心中对店家的恨意少了几分。店家也明白青衣男子的意思,俯下身将掉在地上的钱袋捡起,还给了青衣男子,“这是阁下的钱袋,现归还于阁下!”
青衣男子摇摇头,不肯接受,“这些是你应得的!正所谓,错即是错,对即是对,小男孩的行为影响了店家的生意,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这些就算是他对你的补偿,你尽管收下即可。”
看着手里的钱袋,又想了想青衣男子的话,他羞愧不如,“敢问客官,小男孩如今安在?”
“他被棍棒殴打,伤及五脏六腑,如今命悬一线。我已命庄中弟子,将其送往山庄医治!”青衣男子长叹一气,惋惜道:“幸得他身边的那只小狗,忠心护主,不离不弃,牵制住众人,我的弟子方可及时赶到,但可惜的是,那只小狗已惨死于乱棍之下……”
马车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之中。百姓询问青衣男子的名字,但他没有回答,他不是做好人不留名,而是一切尽在不言中。待他离去,店家打开钱袋,除了银子,还有一张字条,上面只有两个字:景元。
傍晚,黛色的苍穹下,散落着片片雪花;凛冽的寒风,摇曳枯枝,发出“吱吱”的声响;路旁的朵朵红梅,傲雪凌霜,为银装素裹的大地增添一抹绚丽的生机。若雨湖边,一辆马车疾驰而过,白雪铺就的路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车辙。
柳剑山庄,藏于林深处,平日里很少有人造访,倒也清净。柳剑山庄不像别的门派,没有内外门之分,所有弟子一律平等。白日里弟子皆于藏书阁修习,晚归之时可以去山前的湖中泛舟游行,或者到后山赏花,悠闲自在,无拘无束。
药房内,一人沐浴于药桶之中。他已昏迷三日有余,方睁眼,便觉阳光刺目,脑海中,思绪乱作一片,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亦不知如今身处何处。
“你醒了!”他的身后响起一个陌生的声音。
他全身刺痛,仿佛被针扎了一般,浸泡在汤药之中,这种疼痛才略有缓解。他只是个五六岁的孩子,受这么重的伤,险些丧命于街头。他虽不知如今身处何处,亦不认识身后之人,但凭直觉,他觉得身后之人并无恶意。他只是隐隐约约记得,当时自己正和素尘一起躲在草席中睡觉,浑然不知有人靠近,当他意识到危险的时候,一根木棍已经狠狠地敲打在他身上,他立刻醒过来了,一口鲜血也遂即喷涌而出。周围都是身穿黑衣的人,他们手持木棍,凶神恶煞,似乎是想置他于死地。
小男孩跟他们无冤无仇,却因店家的愤懑不平,便要遭受一番毒打,到最后只剩一口气,差一点就要死在那群黑衣人的棍棒之下。幸好有素尘拖延时间,它咬住其中一个黑衣人,锋利的牙齿,刺破那人的黑衣,插入血肉之中,霎时那人痛得嗷嗷直叫。他拼命甩胳膊,想要将这条死狗甩下来,素尘反倒越咬越紧,不肯松口。
其他黑衣人看不下去了,停止了对小男孩的毒打,转向了素尘。他们将素尘重重摔在地上,抡起手中的木棍,便向素尘砸去。素尘拼命反抗,可还是寡不敌众。随着素尘的一声声惨叫,它倒在了血泊之中,死在那群黑衣人的棍棒之下。
看到这惨不忍睹的一幕,小男孩的心碎了。在他眼中,素尘不仅是一条流浪狗,更是他朝夕相伴的伙伴!可如今,素尘却死在一群混蛋的手中,怎叫他不心痛呢?小男孩想要替素尘报仇。他强撑着虚弱的身子,怒叫一声,不顾一切冲向了那群黑衣人。他将其中一个黑衣人扑倒,使出浑身力气,敲打黑衣人。他的每一个拳头看起来是那么有劲,可实际上,根本伤害不了黑衣人。他被其他黑衣人强行拉开,又遭受了一顿毒打。正当他即将放弃之时,一群身着青衣的弟子冲了出来。黑衣人见情况不对,立刻扭头就跑。小男孩头破血流,眼中只有血色。望着黑衣人慌乱逃跑的背影,又看了一眼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素尘。他笑了,只不过这个笑容不是欣慰的笑,而是悲痛欲绝的笑容。他蠕动着满是鲜血的残躯,一点点地向素尘爬去,他的视线越来越恍惚。最终他还是没能撑住,闭上了双眼。当他再次醒来,身边没有了素尘,也没有了黑衣人,只有一个陌生人站在自己身后。
“我这是在哪儿?”小男孩说话的语气还是很虚弱,看来即便有灵药相助,也需要一些日子慢慢调养,方可痊愈。
“宛陵偏北,玄幽境!”身后之人答道:“你可以称此地为柳剑山庄!”
柳剑山庄的大名,凡是宛陵之人都曾听闻,小男孩自然也不例外。小男孩知道,柳剑山庄隶属玄门百家,山下不知有多少人挤破脑袋,想要进入柳剑山庄,但都无功而返。可见柳氏招收弟子的门规有多么严格!
身后之人缓缓走到小男孩身前。小男孩看着他,不觉得害怕,反倒觉得亲切。
他身穿一袭青衣,手里拿着一把折扇,面容和蔼,由内到外散发着一股凛然正气。
他不是别人,正是柳剑山庄庄主——柳景元。
“感谢前辈救命之恩!”小男孩抬手,想要行礼,却被柳景元拦住,“你的身体还很虚弱,不必在意这些繁文缛节。我救你可不是为了这些!”
小男孩放下了手,柳景元欣慰一笑,“这才对嘛!”
小男孩看着柳景元,想要开口,却又不敢,犹豫了半天。
柳景元似乎明白了小男孩的意思,“我姓柳,名景元,是柳剑山庄的庄主!”
听见他的名字,小男孩顿时慌张了,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万人敬仰的柳剑山庄庄主竟会站在自己身前,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你不必慌张!”柳景元安慰道:“惩恶扬善,本就是我柳氏分内之事,出手相救也是我柳氏的一贯作风。碰巧我出门在外,回来时便遇到了你,或许这就是我们之间的缘分!”
小男孩稍微冷静了些。
“对了,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洛尘问。
小男孩蜷缩在药桶里,低下头,哽咽道:“我……我没有名字。”
瞧他这副畏首畏尾的样子,柳景元觉得他不是没有名字,而是不想说罢。
“罢了,强人之难也不是我的作风。既然你不想说,那我便不提这件事!”
“柳庄主,那人怎样了?”小男孩小心翼翼问。
柳景元先是迟疑,后又反应过来,“你说的是,招来那群黑衣人的幕后黑手吧?放心,他活得好好的!”
小男孩猛然一抬头,眼神里透露着愤怒,“柳庄主,您不是说惩恶扬善是柳氏的分内之事,那您为何还要放过他?您明知若不是他,我岂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若不是他,素尘也不会死!您为何要放过他?”小男孩的情绪骤然激动。
他眼睁睁看到素尘离自己而去,却无能为力。这种感觉是多么难受。他只恨自己没有能力,没有办法替素尘报仇。可柳景元不一样,他是柳剑山庄的庄主,只要轻轻挥一挥手,夺人性命简直易如反掌,但他没有这样做,而是放过了凶手。这让小男孩心里的怒火骤然爆发,甚至淹没了他的理智。
面对小男孩的愤怒,柳景元却表现得很淡定,微微一笑,“如果杀人可以解决一切,那还要正道干嘛?大不了尸骨成山,血流成河,怨灵飘荡,百姓哀声四起,饿殍遍野,生灵涂炭。杀人的确可以解一时之恨,但倘若人人如此,世间将会是怎样的一幅景象?”他的话让小男孩目瞪口呆,“仇恨可以蒙蔽双眼,但心中的正义却始终无法磨灭。正如你方才所言,柳氏以惩恶扬善为己任,却不是以除恶扬善。二者之间,虽只差了一个字,但意思却是相差千里。恶,当然要被抑制,但绝不是单单以刀剑解决。如果一个人能够认识到自己的过错,并诚心悔改,又何必以刀剑而除之?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过而改之,善莫大焉。这才是我们追寻的正义。正义从来不是以杀人为目的,而是从内心深处感化一个人。正所谓,杀人容易,教诲难。既然他已诚心悔改,你又何必揪着不放呢?”
柳景元的话让他哑口无言。不错,错已铸成,哪怕那人死上千次万次,素尘也不会回来。与其被仇恨蒙蔽双眼,不如看开一些,或许这才是素尘想看到的吧!
沉默了一会儿,小男孩缓缓开口:“柳庄主,我有一个请求,还望您能够答应。”
“什么请求,说来听听?”柳景元饶有兴致。
“我想加入柳氏,成为柳氏的一员,跟随您追寻真正的正义!”小男孩说出了心里的愿望。
此时此刻,小男孩的心里忐忑不安,他知道柳剑山庄收弟子有多么严格,但如今他已是无家可归之人,既然哪里都去不了,不如大胆一试,哪怕结果不如人意,他也无悔了。
出乎意料的是,柳景元答应了,“我可以答应你!”
“真的吗?”小男孩有些难以置信。
“当然是真的,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小男孩就知道不会这么简单。
“放心吧,我不会难为你!”柳景元看出了他的担忧,“你可以加入柳氏,并且我会收你为亲传弟子,将我这一生所悟绝学皆传授于你。”
“什么!”小男孩简直傻了眼,这哪里是什么条件,完全就是福利。
“柳庄主,我怎能……”柳景元看出他想说什么,抢先一步道:“你不必惊讶,我看到的不是你现在的处境,而是你十年后的光彩。到时候,你自会明白我的用意。”
小男孩不知觉地点了点头。说实话,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点头。
“很好!”柳景元欣慰地笑了,下一秒他意识到还有一件事没有解决,“你不是没有名字吗?那为师便为你起一个名字,你看如何?”
小男孩没有拒绝。
柳景元仔细一想,忽然一个名字浮现在脑海中,“你既入我柳氏,那便姓柳吧!至于名,为师想给你取一彧字,望你彣彣彧彧,担有王佐之才!”
“多谢师父!”柳彧起身拜谢。
柳景元折扇一开,挡在面前,“衣服都还没穿,起来作甚?”
柳彧一激动把这事给忘了,连忙坐回桶里,脸上泛起羞红。
“至于你的字,便留给你师母为你取吧!”
“是,师父!”柳彧脸上洋溢着笑容。他没想到自己居然因祸得福,不仅成为了柳氏弟子,还成为了柳景元的亲传弟子。这叫人始料未及!其实柳景元也没想到,柳彧的才华远超乎他的想象,甚至十年之后的惨剧,也是因他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