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哲蓦然睁眼,惊出一身冷汗,看着熟悉的房间,他松了一口气。房间里空荡荡的,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他缓缓起身,胸口倏然剧痛,似万箭穿心般,他连忙捂住胸口,低头一看,这才发现身上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绷带,伤口还在往外渗血。
“原来那不是梦!”明哲嘴唇发白,四肢无力,身子何其虚弱。
“那当然不是梦!”熙悦站在他身前,两手环抱,脸上带着不悦,冷哼一声,“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你若要寻死,自己找个山崖跳下去,别拉着大伙陪你一起!出手那么重,六亲不认,若非两大宗师联手,你我也不必见面了!”
“熙悦,你就这么不想见到我。”
“谁叫你不听劝,死了也好,那样我就不会心烦了!”
“可你会孤独。”
熙悦迟疑了一下,“那又怎样?千百年来,多少寒夜,我都是一个人度过的,像我这样的人,还会害怕孤独吗?”
“当然会!”明哲不假思索道:“因为你讨厌孤独,千百年的岁月,一个人的孤独,那种寂寞凄凉,你比谁都清楚。你不想再回到那个暗无天日的山洞,不想再忆起那段寂寞孤独的日子,但你从来不把这些话说出口,你觉得你是剑灵,这些都是你应该承担的,但在我眼里,你也是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往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你不再是一个孤单的剑灵,你还有我们,至少还有我!”明哲一激动,伤口又裂开了,痛得他面部表情扭曲。
熙悦瞧见他这副样子,噗嗤一笑,“伤着自己了吧!这就是逞强的后果!”
“这才对嘛!别总板着一张脸,没事多笑笑,你笑起来的样子,挺好看的!”
一听这话,熙悦这才意识到自己又上明哲的当了!
“明哲,你又骗我!”熙悦嘟着小嘴,好似受了多大委屈。
“我可你没骗你,我的伤口是真的裂开了!”明哲捂着胸口,表情痛苦,不像装的。
“那你在梦境里说的也是真的?”
话音刚落,明哲顾不得身上的伤口,连忙捂住熙悦的嘴,“为何你这句话不用神识?”
明哲生怕隔墙有耳,立刻用神识探查房间四周,并未发现异样。
熙悦挣脱开明哲的手,得意一笑,“我若不这么做,怎知你说的是不是实话?”
经熙悦这么一折腾,明哲腿都软了,“小熙悦,你能别吓人吗?我这心脏受不了啊!”
他倒在床上,胸口的伤又在隐隐作痛。
“那你为何不告诉鸢儿?”
明哲苦笑道:“我的小熙悦,这事能说吗?”
“那你为何告诉我?你就不怕我说出去?”
“你不会说出去,多一人知晓,便多一分危险,你不希望她们知晓此事。”
“你就这么敢笃定?不怕我背叛你?”
“鸢儿可能会背叛我,韵儿也可能背叛我,就连清寒我也不敢保证,唯独对你,我放心!”
明哲望着熙悦水灵的眼眸,不由自主露出笑容。
雨珠落在明哲身上,瞬间化作白气,原本如墨的青丝,此刻已是满头白发,青筋暴起的手臂,尽是血色的眼瞳,以太正不断抽取他的生命,但他无法控制自己,理智已经被以太吞噬,整副躯体沦为一具行尸走肉,为以太所驱驰。
此刻,明哲身上透露着一股杀气,他虎视眈眈望着众人,每一步都那么沉重。槐序踉跄退后,手中握着断月剑,她不敢相信眼前之人竟是明哲,但那张熟悉的面孔,她永远不会忘记。庭风持剑,步步后退,他不是害怕明哲,只是不想出手。明哲此刻杀意盎然,再加上那把怪剑,正面交锋,未必能占到便宜,但庭风也不是泛泛之辈,他若出手,必见血光。
鸢儿等人也来到了洛府,看见这一幕,她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之人浑身上下透露着杀气,双目泛红,满头白发,身上还有黑气萦绕,手中那把怪剑,透露着诡异,让人见了,便有不祥之感。
泠然和鸢儿认出了那把怪剑,也明白了明哲为何变成这副模样。把自己逼上绝路,还妄自使用兵主剑,他这不是自寻死路?泠然本不想管,但她还是放不下凌云。
“小姑,明哲这是怎么了?”
“动了歪心思,走火入魔!”
“先前都还好好的,怎么会这样?”
“你想救他吗?”
韵儿不明白这有什么好想的,明哲变成这副样子,她们当然要想办法救人。
“他这走火入魔,可不似一般人,你若要救他,就得付出一点代价!”泠然把寸光交给韵儿,“还记得小姑教你的曲子吗?这首曲子源自一个人,一个天真无邪的人,无论美貌还是才智,世间鲜有人可与之匹敌。她写出这首曲子,为的是记住一个人,一个伤害了她,她却恨不起来的人!”
韵儿一头雾水,不过为了救明哲,多大的代价,她也不在乎。
看见她坚定的眼神,泠然已然明白,“上官凌云,你还记得她吗?”
“小姑,你在说谁?上官凌云是谁?”韵儿满脸问号,对于这个名字,她有种莫名的熟悉感,好似在哪里听过。
泠然摸了摸韵儿的头,“听不懂没关系,你只须记住,他一生有愧于你。”
泠然趁韵儿没反应过来,手中的折扇化作一把利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破韵儿的手腕,她抓住韵儿的手腕,将流出的鲜血洒在祭坛上,已然停止的阵法,重新运作起来。明哲的身体仿佛受到重压一般,每走一步像是背负千斤。
“明哲,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谁在我手中!”泠然挟持住韵儿,用剑抵在韵儿的脖子上,只需轻轻一用力,顷刻之间便可取走韵儿的性命。
大伙不明白泠然为何这么做,但凭两人的关系,泠然应该不会伤害韵儿,毕竟韵儿是她的侄女。
明哲还在前进,泠然加重了力气,剑锋划破韵儿的肌肤,渗出血来,“明哲,我再说一遍,你若敢上前一步,我便取她性命!”
大伙没想到,泠然真的敢下手,那可是她的亲侄女!但不得不说这招是真的有用,明哲停下了脚步,说明他还是有一丝意识,还不至于沦为到行尸走肉的地步。
“陆明哲!”儒圣不知何时,也来到了洛府,他手持折扇,挟持鸢儿,只需轻轻一用力,顷刻间便可拿下鸢儿的性命。
“师父!”槐序惊呼道。
儒圣并未回应,一挥手,明哲身上的黑气,四散开来。
“师兄!”清寒被黑气缠身,困在原地,无法施展法术。以她的修为,竟然挣脱不开,不用想这肯定是儒圣搞的鬼。武烈等人也遇到了同样的情况,这些黑气如蛆附骨,怎么都甩不掉,他们只能运功抵抗,但这也不是办法,这些黑气正一点一点蚕食他们的内力。
明哲怒目圆睁,紧紧握着手中的兵主剑,却迟迟不敢出手。
“陆明哲,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是救你妹妹,二是救其他人。从人数上来说,救其他人肯定是明智之举,但从情亲上来说,救你妹妹,似乎更近人情。你心里是怎么想的,我不知道,我只想知道在你心中,究竟是情亲重要,还是侠义之道重要。我倒数十个数,希望十个数之后,我能听到你的回复,否则便是玉石俱焚、鱼死网破!”儒圣深邃的目光,透露着冷静,冷静得让人可怕。
在这种情况下,明哲只有两个选择,一边是大伙,一边是鸢儿,他究竟会如何选择?
他的血液在沸腾,雨水落在他身上,瞬间化作白烟,一团炽热的火焰,席卷了整个洛府。即便他失去了意识,却还记得妹妹。他不知儒圣为何对其他人下手,也自知不是儒圣的对手,可如今鸢儿在儒圣手中,其他人也被儒圣困住。在意识濒临崩溃的情况下,他必须做出抉择。
“十、九、八……”儒圣开始倒计时,根本不给明哲思考机会。此刻明哲的思绪很混乱,他不知该做何选择。无论选择谁,都必定失去另一半,这完全就是一个死循环。
“五、四、三……”明哲的手在颤抖,眼瞳的血色进一步加重。
“哥哥,你快去救清寒姐姐,快去救大伙,秉承侠义之道,断不可见死不救!”
儒圣将折扇压了下去,鸢儿的脖子上瞬间流出了鲜血,“喊什么喊!想死吗?”
听见这一声哥哥,明哲已无法冷静,以太点燃了他的怒火,祭坛也开始躁动起来,雷声轰鸣,狂放大作,屋子上的瓦片都被掀起,庭前的柳树拦腰折断,池塘里的鱼儿争先恐后跳出水面,似乎感受到危险即将来临。
明哲握紧手中的兵主剑,划破手掌,鲜血涂抹在剑刃上,漆黑的剑身逐渐变成血红,他的眉间出现形似彼岸花的印记。霎时,明哲身边的黑气骤聚,一身杀意盎然,三尺之内无人敢靠近。那躁动的祭坛突然安静下来,雷声止鸣,狂风停作,但洛府上空的乌云并未散去,阵法也未解除。
明哲没有说话,但儒圣已然感受到威胁,“你这是在威胁我?别忘了,现在令妹在我手中,陆明哲,麻烦你搞清楚身份,不是你跟我谈条件,你也没资格跟我谈条件!”
明哲化作一道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现到儒圣身前,只听“咣当”一声,他手中的兵主剑与儒圣手中的折扇针锋相对,双方势均力敌,掀起的波动,将困住大伙的黑气瞬间击溃,大伙终于可以自由行动了。
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儒圣却还笑得出来,“陆明哲,你什么都不懂,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你都只是个傻子!”他用内力震开明哲,顺势击落他手中的剑。
明哲被击退一旁,却还是站着的,他心中一念,顿时兵主剑里跑出数万怨灵,向儒圣袭去。
“陆明哲,你还是什么都不懂,还是什么都不知道!”儒圣邪魅一笑,忽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蒙面人,数万怨灵扑倒蒙面人,不断吞噬他的灵魂,你一片我一片,不一会儿的功夫,便将蒙面人的灵魂撕得粉碎,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
明哲的意识濒临崩溃,却听见身后的鸢儿喊道:“哥哥,你快看!”
他回头一看,眼前的景象不是在洛府,也不见鸢儿的身影。他只见那些镇民不知怎么回事,竟然相继倒下,一切发生的是那么突然,却也悄无声息。他恢复了意识,立刻跑过去,他将手指靠近镇民的鼻子,倏然一惊,颤抖着收回了手。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明哲不敢相信,他觉得是自己错了,又换了个人,可结果还是一样的——这些镇民都没了鼻息。
熙悦出现在他身旁:“不用试了,他们都死了!”
“熙悦,为何会这样,他们明明都还好好的,怎么一转眼就……”明哲还是不敢相信,这些活得好好的人,怎么一转眼就相继离世。
“同命蛊,生则同命,死则同亡。他们应该是被种下了同命蛊,所以张老爷一旦出事,他们也会立即死去。”熙悦从那块玉璧中,知晓了一点鬼道术法,蛊毒之术她也略有小成。一夜之间,张氏族灭,镇上的百姓也相继离世,除了同命蛊,她一时半会也想不出一个更好的解释。
“你的意思是说,只要张老爷不死,他们就不会死,而我却把张老爷杀了,这么说来,他们也是死在我的手中!”明哲痴痴一笑,以笑容掩盖内心的悲伤。
“明哲……”熙悦正欲开口,却被明哲拦住:“熙悦,你什么都不必说。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何他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懂。是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却一心想救人,人没救到不说,反倒让他们……我是罪人,至少我是这么觉得的。若不是我,他们也不会稀里糊涂……有时我真的看不清自己究竟是一个好人,还是一个坏人?”
夜晚的风,冷冷地割在他的脸上。他再也没有了昔日的自信,反倒充满了自责。镇上的人,一夜之间,相继陨落。可说到底,他们又能责怪谁。张老爷?那本就是一位该死之人。陆明哲?好心却没好报。他们自己?无害人之心却遭此劫难,天道不公!说到底,谁也怪不了。
陆明哲将镇上的人全埋葬在坑里,希望他们能身归故土,守望一方。他亲手为他们盖上黄土,月光洒落,照亮这个寂静的小镇。它似乎和以前一样,还是那么宁静,还是那么平淡。只不过这次是彻底宁静,它不会再有以往的生气,亦不会再有以往的悲伤。所留下的无非是一股死亡的气息,这股气息对于别人还好说,但对于陆明哲来说,它就是一种折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犯下的过错。盖上最后一层土,陆明哲瘫坐在一旁,靠着桌子。熙悦站在他的身旁,想要开口,却欲言又止。此刻陆明哲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平静。他需要静下心来,好好想想。
皎洁的月光,漆黑的夜空,一阵凉风吹过。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你说是吧,凝语?”明哲突然扬起嘴角,脸上的表情透露着诡异。熙悦心里咯噔一下,神情有些慌乱。就在这一瞬间,她看不清眼前之人究竟是陆明哲,还是张天枢。
“你是在问我?”熙悦虚心道。
“算了,无妨!”陆明哲挥挥手,到嘴边的话又收了回去。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天际即将黎明。
陆明哲叹了一口气,强行支撑支离破碎的身体,站了起来,拿起桌上的毛笔,蘸了点朱砂,在一张空白的符纸上,涂涂画画。待写好后,他拿起符纸,围绕整个大坑走了一圈,口中还念叨:
吾领众神下坤宫,循震与离雷火风。
巽步令下召万灵,禹步交干登阳明。
坎宫捕捉邪魔精,兑宫锋芒八卦封。
赦向艮宫封鬼路,中请诸将护坛宗。
“这是什么?”
“罡咒,超度这些亡魂!
诵毕,陆明哲将那一张符纸贴在泥土上,神奇的是,那张符纸居然消失了。
“愿诸位,来世有所善终!”这是陆明哲最虔诚的一次祷告。
世事难料,这桩案子终于有了结局,只不过这个结局,似乎有些不尽人意。
“你不必伤心,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熙悦安慰道。
“那便带着这份愧疚活下去吧!”陆明哲心里清楚,无论他怎么做,发生了的终归是发生了,即便后悔,也无何用。
“咱们回去吧!”熙悦劝道。
“是该回去了,不过在此之前,我有一个疑惑。”
“什么疑惑?”熙悦饶有兴致。
“你说何为真实?是梦境,还是现实?庄周梦蝶,不知所起;南柯一梦,不知所终。我不知何所缘起,何所缘灭,唯有亲身体验过,方知始终。这便是你想让我看到的吧!”
“你明白了?”
“有点,但模糊,若我不是陆明哲,你也不是熙悦,或许会有一个结果。”
“现在不行吗?”熙悦微微皱起眉头。
陆明哲摇了摇头,“不行!他的意识撑不住了,而且这一剑,已斩断梦境!”
清寒一剑刺穿明哲的身体,一切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