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夜色褪去,天边泛起一抹晨曦。透过轩窗望去,睢阳湖还是那么平静,薄雾轻纱笼罩波澜不惊的湖面,好似一位蒙着面纱的仙子,圣神而不可侵犯。停在渡口的画舫,昨夜那般热火朝天,而今人去楼空,寂寥而冷清。平日里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此刻却不见人影,两旁的店铺也尚未营业,唯有赌坊和青楼灯火通明,人声不绝。清风拂过树梢,掠过窗纱,吹散珠帘。叶梦然倚靠窗户,望着寂寥无人的应天府,别有一番韵味。
今天她起得很早,准确的说,她是彻夜未眠。昨夜画舫之上,她怀抱古琴,缓缓入场,满堂宾客无不欢声雀跃,唯有主位之上,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她微微俯身,婉婉入座,看着身旁的空位,她的心里既是不解又是失落。好不容易遇见一位知心人,为何无缘无故便不辞而别?叶梦然仅剩的喜悦,转瞬之间便化作虚影。
她黯然伤神,却还是坚持了下来,玉指轻扬,露出纤细白皙的肌肤,轻抚琴弦,凝气静思,玉指拨弄,一曲悠扬的琴音倏然在船上响起,琴音委婉而激昂,似高山流水,似深谷幽兰,韵味深远而不可知其终也!清澈明净的琴音如溪流般潺潺流动,淌过人生的波折,淌过岁月的颠沛,淌过她心里那道无可愈合的伤疤……这是她最拿手的一首曲子,这首曲子涵盖了她的过去,以前在竹亭的时候,她曾为李义山弹过这首曲子。李义山手握诗书,应声而读;叶梦然抚琴奏乐,相伴相知。那些记忆一直藏在心里,无人言说,只能通过这首曲子表达她内心的悲伤和思念。
琴音引来了鱼群,它们跃出水面,似欢呼,似感同,这一幕把宾客都看呆了!大伙掌声如雷,欢呼雀跃,为梦然姑娘的琴艺赞叹不已。其实叶梦然心里清楚,他们看中的不过是她的琴艺和容貌。以色事人者,色衰而爱弛;以艺事人者,艺疏而爱驰。人老如珠黄,谁又会在意呢?
月影似练如寒霜,入轩窗,蚀骨伤。几经回首,谁与我同往?闲亭昨日故人去,今非昔,世无常。
爱恨情仇两难忘,拭剑霜,负月光。不知何从,但愿心如往!会逢七夕佳节夜,以此景,诉衷肠。
若是韵儿在此,或许知晓她的心意,可惜满堂宾客,竟无一知心人!一曲琴音罢,叶梦然起身离去,不做留恋,她怀抱古琴,便往船下走,就在这时,侍女走了过来,交给她一封信。她认得信上的字迹——她看过明哲的诗作,这封信是明哲写的!未闻其人,先见其字,也不知明哲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信中的内容很简单,只有一句话:明日巳时,罄山竹林,渊韵俟此,不见不散!
看罢这封信,叶梦然心中释然,感慨道:“这么多年的恩怨,是时候解决了!”
她回到乐坊,不言不语,待在房中,不见任何人。她守在窗边,望着夜空,心中百感交集,明明熬到头了,为何心里会感到失落?明明恩怨即将了结,为何心里会感到害怕?她不明白执着多年的复仇为何会让她惶恐不安?她的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这个答案只有她自己知道。
昨夜明哲抱着韵儿直至半夜,那个时候韵儿都困了,她的眼睛一张一阖,终于熬不住了,便闭上了眼睛。哪知第二天醒来,她便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还没反应过来,明哲二话不说,拉着她便往罄山走。
爬至半山腰,韵儿实在是没有力气了!昨晚她本就没有睡好,天刚亮便被明哲弄醒,这也就算了嘛!可明哲居然还拉着她爬山,这叫韵儿怎么理解不了!
“明哲,我们这是要去哪儿?”韵儿拖着一副疲倦的身子,不耐烦地问。
明哲简单地回答了两个字:“罄山!”
“我们去那里干嘛?”韵儿接着问。
“见人!”明哲的回答还是只有两个字。
“我们要见的是谁?干嘛要这么早嘛!”韵儿不悦道。
“熟人!”依旧是两个字。
“我不去,要去你去!觉不让人睡,一大早便出来爬山,问你话你就只回答两个字,我凭什么要去嘛!”韵儿直接罢工,蹲在原地。
面对韵儿大小姐的脾气,明哲习以为常了,他摇摇头,安慰道:“我的小韵儿,你别生气嘛!不是我不说,只是等你到了那个地方,你什么都会明白,无需我多言!”
“谁是你的小韵儿?我叫南宫韵!”韵儿理直气壮道。
“南宫韵也好,陆韵也罢,你都是我的小韵儿!”明哲温柔般望着韵儿。
“你如此叫我,就不怕鸢儿生气?”
“鸢儿又不在这里,我想怎么叫,就怎么叫,谁拦得着?”明哲得意道。
“你少得意了!等回去以后,我就把这些事通通告诉鸢儿,看她如何收拾你!”
明哲抓住韵儿的手,反问道:“你舍得吗?”
被明哲这么一问,韵儿的脸瞬间就红了,想要挣脱明哲的手,却软弱无力,摆来摆去,明哲反而抓得更紧了。不是她使不上劲,而是她不想使劲。
“明哲,你变了,你以前不会这么对我的!”韵儿羞涩道。
“人总是会变的,只是差一个契机。李义山为救天下人而辜负叶梦然,我陆渊愿辜负天下人换你一生无忧!难道我这个样子你不喜欢吗?”
“喜欢是喜欢,但有些不习惯!明哲,我想不明白,为何你对我这么好了?以前你我不是拌嘴,就是互不搭理,若非鸢儿从中调和,你我根本就走不到一起,更别说对我这么好了!”
“有些罪不会消失,有些事非做不可!我虽已深陷无间地狱,亦有愿其一生安乐之人!你和鸢儿都是我此生最为重要之人,你们当中任何一个人出了意外,我都有不可脱卸的责任。我只想看着你俩安乐无忧地长大,其余的与我无关,即便需要付出代价,我亦无怨无悔。”
明哲的话韵儿还是不能完全明白,他要保护鸢儿、对鸢儿好,韵儿能理解,再怎么说,鸢儿也是他妹妹,此属人之常情嘛!可为何要把她和鸢儿放在一起?她跟明哲不过是萍水相逢,说的好听点,她跟明哲的关系稍微好那么一点,这也算不上什么嘛!
“想不明白,那便不想!有些事不一定非要有个结果,我过去对你如何,现在对你如何,将来对你如何,只要你觉得是好的,那便是好的!”
韵儿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还是她认识的明哲吗?怎么感觉吃错药了一样!
明哲瞧见韵儿那难以置信的眼神,便猜到她肯定没听懂自己的话,但他也懒得解释这些了,“不说这些了,咱们快些赶路吧!免得人家到了,我们还在这里站着!”明哲先行跨出一步,韵儿还是蹲在原地,嘴上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明哲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心思。
明哲俯下身子,弯下腰,摇首叹息:“算我上辈子欠你的,上来吧!”
韵儿狡黠一笑,轻轻一跳,便趴在明哲背上。
昨夜如是,今日如是,过去如是,而今如是……
罄山,位于西门城外,距应天府数十里。此地鲜有人迹,只因此地还有一个名字——乱葬岗。此地是官府埋葬罪人尸首的土岗,这些人大多是穷凶极恶的罪人,杀烧奸淫、强抢掠夺,无恶不作,罄竹难书!执行死刑后,他们的尸首便会运至此地埋葬。故罄山之名,由此得来!
杂草丛生,坟头皤幡,这些都是罪人之墓,臭名昭着,家里人为保名节,鲜有来往,故而即便是清明节,也很少有人来此上坟。有的坟墓历经大雨的洗刷,泥土滑落,再加上无人修葺,甚至还能看到白骨,何其阴森恐怖!
韵儿看见这么多坟墓,还有森森白骨,魂都快吓没了!她使劲勒住明哲的脖子,蜷缩成一团,不敢睁开眼睛。
“韵儿,你快松手啊!再勒下去,我就要咽气了!”明哲的脸涨红,喘不上气,说话都很费力。
韵儿稍微放松了一点,但还是紧紧抱住明哲的脖子,不肯松手。
“明哲,你这选的什么鬼地方?那么多好地方你不去,偏偏挑了个乱葬岗!大煞风景不说,还阴森恐怖,哪个人会跟你在此赴约?”韵儿先前就觉得明哲今日很不对劲,但她也没多说什么,直到看见这么多坟墓,韵儿魂都快吓没了,这下她再也冷静不下来!
“明哲,咱们快些离开这个鬼地方吧!待在这里,我浑身不自在,而且后背发凉!”韵儿不断劝说明哲赶紧离开这个芜秽之地,可明哲就是无动于衷,偏赖在这里不走了!
“急什么?人都还没来,我们就这么走了,未免也太不礼貌了吧?”
都这个时候了,韵儿哪顾得上别人,她只想离开这个鬼地方,“行!你不走,我走!”她叫明哲把她放下来,她自己走,可明哲偏偏不放她下来,装作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
“明哲,你要等人,干嘛要把我拉上?这是你们的事,与我何干?”
“不!这不是我的事,而是你的事,我只是帮你,却不可替代你!你是秣房的继承者,这些事你迟早会面对,我不可能帮你一辈子!与其慢慢习惯,倒不如现在接受。韵儿,你长大了,是时候单挑大梁,独挡一面了!”
“谁说我要继承秣房了?这明明是你们强加在我身上的!”
“人的欲望,便如高山滚石一般,一旦开始,就再也停不下了。天下不知多少人想将秣房收入囊中——你爹、当今圣上,当然还有王府的那位,他们都想将秣房掌握在自己手中。只要掌握了这头猛兽,便如同掌握了至高无上的权利,这对他们来说,大有裨益!但你和他们不一样,是你的终归是你的,逃不掉、躲不过。秣房只能交到你的手中,换而言之,你是秣房的唯一继承者,我和你爹做的一切都是为你铺路,让你坐上秣房的第一把交椅。只有你掌握了秣房,秣房才不会误入邪途,才能践行秣房的初心——保朝堂之无虞,万民之无忧,江山之百年矣!”
“为何一定是我呢?你不行吗?鸢儿不行吗?为何你们偏偏看中了我?”韵儿还是不肯接受这个现实。
“怎么说呢?不是你选择了秣房,而是秣房选择了你。这些话本不该这个时候跟你说,但你一直闹腾不休,那我只好非说不可了!你现在不明白,也无需着急,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明哲的话颇有深意,一时之间,韵儿是不可能想明白的。若有选择,明哲定然不会把秣房交到她的手中,正如他说的那般,他只想看着韵儿一生安乐无忧,这些烦心事便交给他吧!奈何事事不可顺其心意,他能为韵儿做的,只有这些了!
“我不跟你计较这些了!明哲,你赶紧放我下来,我要离开这个鬼地方!”韵儿一心只想离开这个芜秽之地,其它的她现在实在顾不上。
“两位的关系可真不一般啊!”就在这时,他们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明哲转身一看,果不出他所料,来者正是叶梦然和她的贴身侍女。
“两位的关系也不一般嘛!大早上的,便跑到荒山野岭来,这可是乱葬岗,唯恐避之不及,也不怕跳出两个鬼魂,吓二位一跳?”明哲打趣道。
“难道二位不怕吗?”叶梦然反问道。
“腥风血雨我都挺过来了,害怕这些妖魔鬼怪吗?我不怕,可我身上这位怕啊!”明哲还不忘拿韵儿打趣。
“明哲!”韵儿使劲掐了明哲一下,脸颊羞红,犹如桃花映面。她不敢面对叶梦然,只得躲在明哲身后,低下头,俯下身子,尽量不让叶梦然看见她。
韵儿的手劲还是那么大,明哲的肩膀又在隐隐作痛。
“婉仪姑娘不必躲着妾身,说起来,妾身还是还得尊称您一声,南宫小姐!”
叶梦然这一声南宫小姐,叫得韵儿一脸茫然,她明明记得自己没跟叶梦然透露自己的身份,为何叶梦然会称呼她为南宫小姐,这显然是知道了她的身份,而在场之人就只有明哲知道她的身份,韵儿很快就怀疑到明哲身上。
“明哲!”韵儿正要下手,明哲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我的小韵儿,你就不能冷静一点吗?话还没说清楚,你干嘛急着动手?”明哲若不及时拦住韵儿,他的肩膀恐怕难逃一劫。
“那你倒是狡辩呀!”韵儿看他能说什么。
明哲和韵儿还真是一对欢喜冤家,叶梦然和侍女看见他俩在这儿闹腾,忍不住笑出了声。
明哲顿感尴尬,不失礼貌地微笑,“抱歉,让两位看笑话了!”他可不想在这件事上纠结,那样只会越来越尴尬,扯开话题,“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叶梦然姑娘,这位是叶幽然姑娘,两位隶属刺杀课!”
韵儿惊讶万分,她怎么也想不到,叶梦然居然是秣房的人,那她和李义山岂不是同僚?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俩在同一个地方工作,居然从未谋面?这说出去谁信啊!
“在下陆渊,字明哲,我背上的这位便无需我多言了吧!”即便明哲不说,韵儿的身份她们也了然于胸,身为秣房之人,岂会不识相府千金?昨夜他们初次见面,叶幽然便觉明哲和韵儿的身份不一般,特别是明哲说出《锦瑟》之时,叶幽然更加肯定,这两人的身份不一般,不查不要紧,这一查便查出了问题,韵儿竟是相府千金,说起来,她们还是韵儿的下属。
“明哲,你怎么知道她们是刺杀课的人?”韵儿不解道。
“秣房之人,皆登记入册,载入卷宗,想查她俩的身份,去一趟情报部不就行了吗?”
怪不得明哲昨夜执意去一趟秣房,原来不是调查李义山的过往那么简单,他还查了叶梦然和叶幽然的身份,不查不要紧,这一查明哲也是吃了一惊,她俩居然是秣房的人,而且还是刺杀课的人,明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当时的想法就跟韵儿现在的想法一模一样,李义山和叶梦然既然是同僚,他们在同一个地方工作,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会认不出彼此?明哲将两份卷宗放在一起对比,果然查出了端倪,这两人虽然在同一个地方工作,却是分属不同机构,一个是情报部,一个是刺杀课,而且他们加入秣房的时间大相径庭,李义山去世的时候,叶梦然才加入秣房,两个人仿佛被命运捉弄一般,错过了他们今生相见的机会。估计李义山也没想到,叶梦然居然加入了秣房,那他之前做的那些算什么?人已逝去,说这些已然无用。
明哲的发现不仅囿于此,他还在李义山的卷宗上发现了一行小字,正是那行小字,彻彻底底改变了他对韵儿的态度。也因如此,明哲才不敢拿另一份卷宗给韵儿看,他不想韵儿认出那人。
看罢两份卷宗,明哲理通了一切,他终于明白李义山为何要在大婚之夜撇下叶梦然,为何加入秣房,以及他的死因,为何要执行那项九死一生的任务,明哲都了然于胸。
一切的问题,都要围绕那封密函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