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之日,新郎发疯,打伤宾客,夺门而出。淇水之畔,爹娘相劝,他却六亲不认,意欲加害。若非大伙亲眼所见,谁敢相信平日里文质彬彬的书生,竟会做出如此不孝之事!还不及大伙缓过神来,义山突然仰天大笑,向后一转,投河自尽。大伙赶忙下水救人,可在冰冷的河水里摸索了半天,除了那件漂浮在河面上的婚服,大伙什么也没找到。他就像与河水融为一体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已黑,仅靠火把,看的不是很清楚,再加上河水太过冰冷,大伙找了一会儿,实在受不住河水的刺骨寒冷,便上了岸。只能等明天天亮,再另作打算。不过到那时,希望已然渺茫,他会被湍急的河水冲到哪里,不得而知。
今日大婚,本以为是桩喜事,没想到结局竟会如此。义山没了,舅姑迁怒于我,大伙把所有罪责强加在我身上,骂我是扫把星,天生克夫相,义山便是因为我才突然发疯,连自己的亲生爹娘都不认得,年纪轻轻便投河自尽,这一切都是我这个灾星害的!
我的爹娘本想为我辩解,可事实摆在眼前,无论他们怎么说,大伙都不相信。我娘更是因为这件事,心气不畅,当场昏倒,她身子本来就不好,再经过这么一闹,最后不治身亡。我爹因为我娘过世,伤心不已,最后病倒在床上,我苦求村里的大夫到我家看看我爹的情况,可无论我怎么说,怎么哀求,他都不为所动,三言两语把我打发走了。村里人都骂我是灾星,没有人愿意为我爹看病。我爹的病情日益严重,不久也随我娘去了,整个叶家就剩我一人。
我不知道这种事为何会降临在我身上,我究竟做错了什么,惹得老天爷如此动怒,害得我被夫家扫地出门,害得我家破人亡,害得村里人都不待见我!无论我走到哪里,村里人对我都是冷眼相向,恶语相出,说我这种人就不该来到世上,过门不到一天,便克死自己的丈夫,气死自己的爹娘,现在弄得整个村子都不宁静!
这些话我每日都能听到,有时候我很想问他们,我做错了什么,我只不过是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凭什么要把一切的过错都算在我头上,难道我就愿意看到这种事发生?试问这种事发生在他们身上,他们又该如何?三人成虎,我一个弱女子又能说什么?
义山走了,我的爹娘也走了,舅姑不认我这个儿媳,村里人也不待见我,世上已无什么值得留恋的。其实我也早就想好了,待处理完爹娘的后事,我便可以安心地离开了。
那天清晨,狗吠鸡鸣,大伙都还在睡梦中,而我已经出门。我看着李府的大门,心中思绪万千,不久之前我身穿嫁衣,风风光光地踏进了李家的门槛,本以为婚后的生活将会美满,没想到竟发生了这种事,一切始料未及,转眼之间我便落得如此下场。
还记得在这里,义山对我说的那些话,直到现在我都不曾忘记。
若能一脚一印,我愿陪你走遍万水千山,不管风餐露宿,还是栉风沐雨;若能一守一候,我愿陪你看尽阴晴圆缺,不管天涯海角,还是山陬海澨。
若能一朝一夕,我愿陪你踏遍五湖四海,不管豆蔻年华,还是耄耋古稀;若能一生一世,我愿陪你尝尽酸甜苦辣,不管锦衣玉食,还是粗茶淡饭。
昔日言语,皆成过往,再也回不去,任凭说的如何动人,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我收住眼泪,去往河畔的竹亭,那是我离开之前,最想去的地方。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他在河畔念书,我在竹亭抚琴,四目相对语竟凝。
淇水汤汤,草木莽莽,风景依旧,竹亭还是那个竹亭,人却已不是当初之人。
站在河畔,望着浩浩汤汤的淇水,我的脸颊上不知何时划过两道泪痕。
这里给我留下了许多回忆,有美好也有伤心,有喜悦也有伤感,我与他在此相逢,亦在此离别。淇水带走了他,带走了过去,带走了我的期望,带走了……这里或许便是我最好的归宿,既然生时不能做夫妻,那便死后在地府相逢,但愿见到他的时候,我们还能认出彼此。
我鼓住勇气,捏住裙角,慢慢往河边靠近,我最后看了一眼竹亭,忽然注意到石桌上摆着一部琴。村里除了我,无人弹琴,我明明记得把琴放在家里,为何这里会有一部琴,好奇心驱使我过去看看。
这部琴的材质非比寻常,琴身是上好的梧桐木,琴弦是冰蚕丝,单是这两样东西,此琴价格不菲,非是寻常人家之物。况且此琴身上的花纹,雕刻有力,每一个图案都栩栩如生,若非名家雕刻,实难有这样的水准,琴的背面还刻有一首诗,正是唐代诗人李商隐之作《锦瑟》。
琴下面还压着一封信,我拿起来一看,只见信封上写着四个字:梦然亲启。
梦然吾妻,见信如晤。吾应尔婚约,娶尔为妻,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亦吾愿矣!然婚宴吾佯作疯疾,撕衣弃冠,持利伤人,夺门而出,至于河畔。随行者数十,惧吾持利,不敢妄动,爹娘劝言,吾不听之,仰天大笑,出言不逊。行不孝之举,为不义之事,此乃吾计,使尔曹以为吾罹疯疾,投河自尽,便宜脱身,此不得已而为之,使卿为人所嗤笑,受人之不待,家破而人亡,扫地以出门,卿沦落至此,此亦吾眚,归咎于吾,吾不望卿之所谅,然吾必言,卿若自寻短见,吾心伤而不愈,内疚而无医,终愧此生,悔而无终。况卿及笄,年华方盛,若为吾而自伤,受吾之所累,毁卿之容颜,坏卿之芳华,此不值矣!望卿三思而后行,莫以时况,悔而不及!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卿本佳人,清扬婉如,亭亭玉立,修似芙蓉,心悦卿者,数不胜数。况吾与卿自幼相识,门户过街,庭院相对,来往甚常,知晓彼此,邑人谓之,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吾授卿诗书词赋,卿伴吾抚琴弄弦,吾之心惟君知,吾之意惟君晓,君之情吾知晓,君之谊吾了然。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非吾不言,难启齿耳!本意求取功名,荣归故里,然后三书六礼,十里红妆,风光迎娶,羡煞旁人。心怀凌云壮志,不料名落孙山,天命如此,造化弄人,可叹可悲。吾失意时,卿伴左右,慰吾以然,安吾以心,知心之交,惟君是矣!况天地之间,五湖四海,知己几人,得遇伊人,吾甚幸矣!
子安尝曰:“嗟乎!时运不齐,命途多舛。冯唐易老,李广难封。屈贾谊于长沙,非无圣主;窜梁鸿于海曲,岂乏明时?所赖君子见机,达人知命。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酌贪泉而觉爽,处涸辙以犹欢。北海虽赊,扶摇可接;东隅已逝,桑榆非晚。孟尝高洁,空余报国之情;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
予,三尺微命,一介书生,非太白之文章,惊天地泣鬼神;无子美之诗史,感世间动人心。应试不中,名落孙山。杨意不逢,抚凌云而自惜;钟期既遇,奏流水以何惭?一生鸿鹄之志,终无施展之余地,可叹可悲矣!然命途之路不绝于此,予虽非进仕,尚有回旋之余地,此乃一线之机,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昔日之举,皆予之作为,卿沦落至此,予亦料及。予本不愿为此,不得已而为之,若非如此,恐连坐家人、牵连邑人、祸及叶氏。此役后,世间再无李义山,邑人便可安居乐业,家人便可安土重迁,叶氏亦可不受牵连。然一阴一阳之谓道,世间终无双全法,吾弃妻于大婚之夜,装疯卖傻,投河自尽,必牵连吾妻,轻则归宁,重则出门,妻之惨状,皆夫之过。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卿幼时学琴成,琴声悠扬,指法婉转,惟缺佳琴,此乃遗憾。今寻高人名士,刻以精细之篆法,辅以梧桐之木、冰蚕凝丝,终成此琴,名曰“锦瑟”。贵重之言恕不敢及,惟以此琴,补偿卿之所悲。望妻切勿推辞,亦毋自寻短见。只待来日,夫达所愿,归来寻妻,琴瑟和鸣,鹣鲽情深。
吾尚存于世,此事不可告知他人,仅卿一人知晓矣!否则招来祸害,卿之忍辱负重,终归徒然;吾之所计,付之东流,一切枉然。况此事牵连者甚多,众人之命途不过卿之一念,切记三思而后行,莫以时况,为不可为之事!言尽于此,望卿听之。
看罢这封书信,我终于明白他做这一切的缘由——为了追求心之所愿,不惜闹这么一出,害得我的爹娘惨死,害得我被婆家扫地出门,害得我受全村人嗤笑,害得我差点投河自尽。我嘲笑自己就像一个笑话,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我如此爱他,他却把我的真心当作尘土一般随意践踏。
他置身事外,我却为他背负了这一切,家破人亡不说,还被村里人赶了出来,这公平吗?他以为留下一封信、一部琴,这件事便可不了了之?他想的也太天真了吧!
若是曾经的我,看罢这封信后,或许便原谅了他,只可惜一切都变了,我再也不是当初那个痴迷于情爱的叶梦然,仇恨改变了我,让我看到了他真正的面目!我只恨为何这么晚我才明白一切,如果我早点醒来,我的爹娘也不会惨死,我也不会成为全村人的笑柄,更不会沦落至此!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便是他,李义山,我曾经深爱的人!
叶梦然的情绪越来越激动,怒目圆睁,怒发冲冠,握紧拳头,两只眼睛里尽是血丝。韵儿听罢这个故事,对她的遭遇表示同情,她如此生气韵儿也能理解。若不是李义山闹这么一出,她或许便是天下最幸福的新娘,嫁给了自己最喜欢的人,哪怕婚后生活不尽人意,至少那一刻她是最幸福的!只可惜天公不遂人愿,她经历了她本不该经历的,她遭受了她本不该遭受的,而且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竟是她最爱的人,这叫谁都无法接受!
叶梦然冷哼一声:“他希望我不要自寻短见,那我便如他所愿,我会好好活着,终有一天我会找到他,亲手了结他的性命!我要让他血债血偿!”
自那一日起,她便发下毒誓——此生若不亲手杀了李义山,她九泉之下的爹娘不得安宁,她死后亦会化作孤魂野鬼,游荡于世间,永世不得超生!而今她活着的唯一念想便是报仇。她四处打听李义山的下落,从村子到应天府,这么多年过去了,李义山如同人间蒸发似的,没有一点线索。她不甘心就此放弃,无论如何,她也要亲手了结李义山的性命!
尚且幼时学琴成,她便成了淇泮乐坊的一名琴姬,仰仗着自己高超的琴技,不久便成为了乐师首席,名震一方,应天府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依靠自己的身份,顺便打听李义山的下落,可是这么久过去了,她还是没有一点线索。直到今日她遇见了韵儿,便如同在无尽的黑暗里看见一道曙光。眼看李义山的下落近在眼前,韵儿却说她什么也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明哲告诉她的,梦然的眼神里闪过黯然之色,不过这也没什么大碍,至少她可以确定一点,明哲一定知道李义山的下落,这给了绝望的她一线希望。
韵儿本是来听曲儿的,没想到遇到这种事,想来也是好笑。不过如今细细想来,明哲把这唯一的登船机会让给自己,应该不是出自好意那么简单,何况临别前他说的那些话,似乎早就料到叶梦然会问这些,他既然知道叶梦然和李义山的过去,为何不亲自跟叶梦然说,而是让自己转述这些话?他的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韵儿越想越不对劲,总觉得明哲向她隐瞒了什么,他该不会是在酝酿什么大阴谋吧?这些话韵儿没有跟叶梦然说,现在她只是猜测,没有确凿的证据表明,明哲刻意隐瞒了什么。与其急着把一切说破,倒不如暗中观察,看看明哲究竟想耍什么把戏!
平复心情,回过头来,梦然光顾着问李义山的下落,还不知韵儿的名字,“抱歉,让韵儿姑娘受惊了!还不知姑娘芳名?”
“我叫陆韵,字婉仪;我哥叫陆渊,字明哲。梦然姑娘还是叫我婉仪吧,我怕我哥误会!”
韵儿假借明哲之姓,是不想让梦然知道她出身南宫世家,以免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为何?难道你哥不准别人叫你韵儿?”
“差不多吧!韵儿这个称呼,都是我哥和我爹这么叫我,其余人都是叫我婉仪。”
“这么说来,你哥还挺自私的!把你看得这么紧也就算了,连称呼都不许别人叫得亲昵!他对你这么好,该不会是……罢了,不说这些了!”
叶梦然正要说下去,但想了想,还是就此打住,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韵儿望了一眼窗外,夜已深,时候也不早了,画舫游行即将开始了,她还是不在这里打搅梦然姑娘化妆为好,以免耽搁游行,惹得大伙不悦。
韵儿起身行了个礼,告别道:“梦然姑娘,你先忙!我就不打搅你化妆打扮了!”
“婉仪姑娘走得这么着急?我还想留婉仪姑娘再多说说话呢!”
“梦然姑娘若是想闲聊,韵儿随时奉陪,只是现在梦然姑娘还有事要忙,我还是不打搅为好,等梦然姑娘忙完眼前之事,有闲暇之时,韵儿再来陪梦然姑娘闲聊,不知意下如何?”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梦然也不好强留,“也好!便如婉仪姑娘所言,梦然静候姑娘到来!”
两人彼此行了个礼,韵儿便退出了房间。侍女已在屋外等候,见韵儿走了出来,自觉上前,领着韵儿离开了船舱。
房间里就只剩下梦然一人。她独自靠在窗边,望着水中的倒影,心若所思,自言自语:“看样子陆婉仪不像是说假话,看来李义山的下落确实只有陆明哲知晓。不过他是何人?为何知晓我和李义山的过去?李义山的离开与此人又有何干系?这两人今夜来访的目的究竟是什么?莫不是抛砖引玉,故意套我的话?”
叶梦然疑心重重,她可以相信韵儿的话,但她对明哲也充满了好奇。没亲眼见到明哲前,她心中的疑惑一个都解答不了。她很好奇,陆明哲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为何韵儿提及他名字的时候,眼神里既是敬佩又是畏惧,他在背后又扮演怎样的角色?这些问题恐怕只有亲眼见到明哲,才能得到答案。
叶梦然呼出一口气,嘴角微微上扬,露出邪魅的笑容,“陆明哲,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