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西市
薛讷是没想到,皇帝竟然把他带到了热闹的西市,要了两壶烧酒,几碟小菜,坐在单间中,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来聊着闲话。
这要是让那些抱着律法当牌位的御史看到了,还不得到宣政殿拴根绳子上吊去!年少时喜欢白龙鱼服也就罢了,怎么人到中年,还喜欢这么干!
薛讷不是文官,他是不赞成这种作法,但也不会像那些文官一样死缠烂打,皇帝是个灵醒的人,点到即止就好。
李守义也微微一笑,朝中能打的将领不少,他为什么独喜薛讷,而且一路栽培到三军统帅的位置,就是因为他这个人知道性情沉厚,知道轻重。
这一点很重要,至关重要,三军之重何止万斤,大唐的社稷在这上,李氏的江山在这上,非良人不得托付。
“慎言啊!永贞一朝有今日之盛,你薛慎言有三分功劳。”
“三爷过誉了,全赖三爷圣明烛照,三军将士用命,臣何功之有。”
薛讷清楚自己的身份,就算皇帝再给他脸面,他也要时刻保持臣子的忠谨,恭谨温顺,就像贞观朝的大将军李靖一般。
抿了一口酒,李守义笑道:“朕听说,为了小儿女的婚事,把你都惊动了?”
太子大婚的旨意明发之后,薛讷就是找了狄仁杰,将请辞大将军的本章,请国老帮着递上去,在圣人面前斡旋一下。
薛讷疼爱自己的孙女,视她为掌上明珠,他愿意用手中的权力,换取孙女在皇室,受到圣人的庇护。
在奏本中,薛讷称他年老力衰,常年征战身上创伤无数,气血双亏,愿意退位让贤。
“瞧瞧,你这酒喝的,比朕勤多了,一壶都差不多进去了,你哪儿亏啊!”
“李靖装瘸,你装病,都是忧患月满。可朕得告诉你,选中你的孙女,不仅仅是薛家在军队的影响,更是看重咱们的同袍情义。”
“说句不好听的,就算你在吐蕃的战事中阵亡了,朕也一样会选择这么做。只因为,咱们在战场上并肩作战的情分。”
有没有兵权,跟天家在不在薛家选太子妃,根本就没太大关系。李守义今儿没在宫里召见,反而以布衣的身份找他喝酒的原因。
薛讷的担忧无疑是杞人忧天,这个媳妇,是他为李唐嗣君选中宫女主,是将来的皇后。不要说他和皇后还在,就算将来不在了,患难一场的小人也会相扶走下去。
时至今日,李守义算是明白了,太宗皇帝为什么在凌烟阁绘功臣图形了。时过境迁,人事全非,就算没有战事,随着时间的推移,同袍故人也会越来越少。
李守义想好了,效仿太宗皇帝绘功臣图于凌烟阁的旧事,遴选永贞朝的二十四功臣。唐人讲究“慎重追远”,现在是时候了。
“三爷对臣,对薛家的恩遇,臣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至于功臣像,臣相信,这一定又是我朝一项盛世。”
薛讷是个少言寡语的人,他不会说那些辞藻华丽的语句,讨得皇帝的欢心。唯一能表达自己感激之情的,就是捧起壶中的酒一口气喝干净了。
李守义显然也不介意这有些木讷的忠心,也是提起了酒壶,将剩下的半壶酒喝了个干干净净。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凌烟阁,凌烟阁,人生路过半,是该总结一下了。”
“明日大朝,朕会提出来,让史官考定功绩,筛选二十四位功臣入阁。你,肯定是有一位了。”
酒足饭饱的君臣去了太极宫,在守将刘幽求的引领下来,来到了三清殿旁,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楼前。
匾额上的三个大字-凌烟阁,出自褚遂良之手。阁中有中隔,隔内北面写“功高宰辅”,南面书“功高侯王”,里面供奉太宗皇帝遗像,贞观朝的二十四功臣,及李守义特批的郭待封。
“陛下,臣能不能用自己的名额,换行俭公入阁?”
朝廷若诏令史官考定功绩,必定以永贞一朝为主,然裴行俭、苏定方、薛仁贵之流,虽然功高,却因身处先代,毕竟被抛除在外。
薛讷少时,随其父征战,也受过裴行俭不少指点,所谓报之桃李,使他终生受益,他愿意用一生的荣耀,去报答裴行俭的提点之恩。
李守义微微一笑,抱着膀子说:“你怎么不把这个机会让你父亲呢?”
“他对你不仅有父子之义,生养之恩,还是授业恩师。你怎么就不能让让他呢?”
薛讷有些木讷,可他不是那种公私不分的人,他的父亲固然有些战功,但比起裴行俭来,还是差了一些。
薛讷爱的父亲,可他不会因对父亲的敬爱,就罔顾事实。原则就是原则,他是个军人,坚持住底线,是他平衡三军的根本所在。
拍了拍薛讷的肩膀,李守义笑道:“你比许敬宗有原则多了,这才是我大唐的三军统帅该有胸怀。”
“是啊!慎重追远,不管是本朝的,还是跟随先帝的,都是我大唐的功臣。第其前后,俾后之来者,知元勋之不朽。”
“好,所幸再大方一些,为先帝朝再考定二十四功臣,与永贞朝的功臣,图形于凌烟阁,以继国初功臣之像。”
李唐向来奉行厚待功臣之策,先帝和孝仁皇帝走的太仓促了,皇位直接递减到了李守义这一代,并没有来得及做此事。
薛讷大公无私的让贤,让李守义想起了他们,那些曾经辅弼先帝将这个国家推向盛世的文臣武将。
薛讷拱了拱手:“陛下才是大心胸,大魄力,才是让老臣望尘莫及的。”
李守义摆了摆手,摇头笑道:“咱们君臣就别互相吹捧了,朕都累了!”
“干点实际的,朕负责太宗皇帝遗像,你负责二十四功臣的香案。总不能白来,亲自打扫一下,上一炷香,也是咱们的心意。”
薛讷也是应了一声,从内侍捧着的盘中,拿过两个掸子,与皇帝一人一个,认真的干了起来。
君臣二人都很是虔诚,一个为祖宗,一个为先辈,在清扫之时,追思着各自心目中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