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天下歙歙
圣人无常[1]心,以百姓心为心。善[2]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3]善。信[4]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圣人在,天下歙歙[5],为天下浑[6]其心;百姓皆注[7]其耳目[8],圣人皆孩[9]之。
注释
[1]常:恒定不变。老子心中的“圣人”是理想中的执政者,是掌握并遵从“道”的人。
[2]善:良善。后一“善”字是善待的意思。
[3]德:通“得”,获得、取得。
[4]信:讲信用。后一“信”字是信任的意思。
[5]歙歙(xi):河上公本作“怵怵”,意为害怕,但这样一来,似与老子“圣人无为”“清静为天下正”等思想相悖。马叙伦先生认为应借为“合”字,“谓圣人之治天下,无所分别”。本书从马说。
[6]浑:浑朴、纯朴。
[7]注:专注、关注。
[8]耳目:声色之物,引申为欲望。
[9]孩:用作动词,让……变成童稚。《广雅》:“孩,少也。”
译文
圣人没有恒定不变的意愿,而是以百姓的意愿作为自己的意愿。善良之人,我善待他;不善良之人,我也善待他,天下百姓就都会变得善良。诚信之人,我信任他;不诚信之人,我也信任他,天下百姓就都会变得诚信。由圣人治理天下,是不会区别对待百姓的,而是让百姓都走向纯朴;百姓沉迷于私利欲望,圣人就会(想办法)让他们回归单纯。
阐说
黄元吉 《道德经讲义》
圣人之心,空空洞洞,了了灵灵,无物不容,却无物不照——如明镜止水,精光四射,因物付物,略无成心,何其明也!大无不载,小无不包,妍媸美恶,毫无遗漏,何其容也!虽然,究何心哉?不矫情,亦不戾物?故曰:“圣人无常心。”盖谓圣人,未至不先迎,已过不留恋,当前不沾滞——无非因物赋形,随机应变,以百姓之心为心而已。夫百姓又有何心?不过好善恶恶而已。所以圣人于百姓之善者,奖之劝之;于百姓之不善者,亦无不诱而掖之。是善与不善,圣人皆以阔大度量包容之。自使善者欣然神往,而益勉于为善矣;不善者亦油然心生,而改不善以从善矣。斯为“德善”矣。上好善则民莫敢不从。其感应之机,自有如此之不爽者。圣人又于百姓之信者,钦之仰之;于百姓之不信者,亦无不爱之慕之。是信与不信,圣人俱以一诚不二包涵之。自使信者怡然理顺,而弥深于有信矣;不信者亦奋然兴起,而易不信以从信矣,斯为“德信”矣。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其施报之理,不诚有如此之至神哉?民德归厚,又何疑乎?况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圣人以一心观众心,一理协万理。天下虽大,纳之以诚;百姓虽繁,括之以义。纵贤奸忠伪,万有不齐,而圣人大公无我,一视同仁,开诚布公,推心置腹,浑天下为一体,自有民日迁善而不知为之者。其过化存神之妙,岂若后世劝孝劝忠,示礼示义,所能几及耶?故曰“天下歙歙,为天下浑其心”焉。盖视天下为一家,合中国为一人,其仁慈在抱,浑然与百姓为一如此。故百姓服德怀仁,无不爱之如父母,敬之如神明,仰之同师保。凡系耳之所闻,目之所见,恒视圣人之声容以为衡,此外有所不知。故曰:“百姓皆注其耳目。”百姓之望圣人如此,圣人亦岂有他哉?惟御众以宽,使众以慈,如父母之于孩子:贤否智愚,爱之惟一;提携保抱,将之以诚。如此而天下有不化者,未之有也。无为之治如此,以视夫言教法治者,相距不啻天渊矣。
经中“圣人”喻心,“天下”喻身。圣人之修身,不外元神元气。然人有元神,即有凡神;有元气,即有凡气。下手之初,岂能不起他念,不动凡息?惟知道者,养之既久,自有元神出现。我以平心待之,即他念未除,我亦以平心待之。如此元神有不见者,未之有也。元神既生,修道有主,又当静守丹田,调养元气。我于此时,于元气之自动,当以和气处之,即凡气之未停,亦当以和气待之。如此而元气有不生者,亦无之也。须知元神为凡神遮蔽,如明镜为尘垢久封,不急磨洗,岂能遽明?元气被凡气汩没,犹白衣为油污所染,不善浣濯,焉得还原?于此而生一躁心、动一恶念,是欲寻元神以为体,而识神反增其势。欲求见性,不亦难乎?是欲得元气以为主,而凡气愈觉其盛。欲求复命,岂易事哉?惟圣人之治天下,不论善恶诚伪,一以仁慈忠厚之心待之:善者善之,不善者亦善之;信者信之,不信者亦信之。一团天真,浑然在抱。即此是虚,即此是道。虚自生神,道自生气。应有不期然而然者。否则,心若不虚,已先无道,而欲虚神之克见,道气之长存,其可得乎?修身治世,道同一道,理无二理,知治世即知修身,明外因即明内理。故以此理喻之,其示学者至深切矣。学人用功,当谨守真常,善养虚无,则元神元气,自常来归。若起一客念,动一客气,恐不修而道不得,愈修而道愈远矣。学者慎之戒之!
拓展阅读
王弼 《道德经注》
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动常因也。〉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各因其用,则善不失也。〉德善。〈无弃人也。〉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圣人在,天下歙歙,为天下浑其心,百姓皆注其耳目,〈各用聪明。〉圣人皆孩之。〈皆使和而无欲,如婴儿也。夫天地设位,圣人成能,人谋鬼谋,百姓与能者,能者与之,资者取之,能大则大,资贵则贵,物有其宗,事有其主。如此,则可冕旒充目而不惧于欺,黈纩塞耳而无戚于慢,又何为劳一身之聪明,以察百姓之情哉!夫以明察物,物亦竞以其明避之,以不信求物,物亦竞以其不信应之。夫天下之心不必同,其所应不敢异,则莫肯用其情矣。甚矣!害之大也,莫大于用其明矣,夫任智则人与之讼,任力则人与之争。智不出于人而立乎讼地,则穷矣;力不出于人而立乎争地,则危矣。未有能使人无用其智力于己者也,如此则己以一敌人,而人以千万敌己也。若乃多其法网,烦其刑罚,塞其径路,攻其幽宅,则万物失其自然,百姓丧其手足,鸟乱于上,鱼乱于下。是以圣人之于天下歙歙焉,心无所主也;为天下浑心焉,意无所适莫也。无所察焉,百姓何避?无所求焉,百姓何应?无避无应,则莫不用其情矣。人无为舍其所能,而为其所不能;舍其所长,而为其所短。如此,则言者言其所知,行者行其所能,百姓各皆注其耳目焉,吾皆孩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