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独异于人
唯[1]之与阿[2],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3]兮,其未央[4]哉!众人熙熙,如享太牢[5],如春登台。我独泊兮其未兆。沌沌[6]兮,如婴儿之未孩[7];儽儽[8]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飂[9]兮若无止。众人皆有以,而我独顽且鄙。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10]。
注释
[1]唯:唯唯诺诺,表示恭敬。
[2]阿:缓缓而答,代指倨傲。
[3]荒:广大、广漠。
[4]未央:未尽、未完,表示一半。
[5]太牢:古代祭祀规格,牛、羊、豕三者皆备谓之太牢。
[6]沌沌:混沌,蒙昧无知。
[7]孩:通“咳”,婴儿的笑声。
[8]儽儽(léi):困顿颓丧。
[9]飂(liu):飘飞。
[10]食母:代指“道”。
译文
恭维与呵斥,相差有多远呢?美善与丑恶,相差有多少呢?众人所畏惧的,不能不畏惧啊。“道”就像这广漠的荒野,无边无际,没有尽头!众人熙熙攘攘,就像在享受一场盛宴,就像登临春天充满生机的舞台。唯独我浑然不知,好像未曾开化一样。我混混沌沌,如初生婴儿般尚不会嬉笑;我疲惫沮丧,如四处流浪无家可归之人。人人都充盈满溢,唯独我若有所失。我简直就是一个愚笨之人啊!世俗之人个个心如明镜,只有我昏昏然然。世俗之人个个锱铢必较,只有我马虎潦草。“道”就像这大海浩渺无边,又像这海风上下翻飞无行踪。世人皆有一套本领,只有我冥顽不灵无见识。我之所以这样与众不同,是因为我坚守了天地间的大道啊!
阐说
黄元吉 《道德经讲义》
圣人造诣极高,称为绝学。纯是一腔生意,融融泄泄,无虑无思。《诗》曰:“上帝临汝,毋贰尔心。”以故素位而行,一任穷通得丧,无入而不自得,故曰“无忧”。此等境界,以常人不学无术者较之,殆不啻天渊之别。然亦所隔不远焉,如应声然,同一应也,唯者之直与阿者之谀,应犹是也。而所以应者,相去究竟有几何哉?自古圣凡之分,不过善恶;而善恶之别,只在敬肆,所争仅一念之间耳,又相去何若哉?盖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毫厘之差,千里之谬。人所战兢惕厉,时以为畏者,我亦安可不畏人之所畏哉?是以下手之初,务须收敛神光,一归混沌,于动于静,处变处常,俱如洪荒之世,天地未辟,浩浩荡荡,不啻夜之未央。如此,则中有所主,外物不扰。予以施之事为,措诸政令,自然众人化之,熙熙然。食圣人之德者,如享太牢之荣;游圣人之宇者,如登春台之乐。此岂孤修寂静可比其性量哉?所以功满天下而不知功,行满天下而不知行。众人所喜,我独淡泊恬静,渺无朕兆。如婴儿初胎,孩子未成之时,一团元气浑然在抱,上下升降,运行不息,适与天地流通,杳不知其归宿矣。人有为而我无为,是众人有余地以自容,我竟遗世而独立,迥非众人所能知、所能及也。自人视之,鲜不谓为愚;返而观之,惟觉洗心退藏于密,安其天,定其命,此岂愚人之心哉?不过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焉耳。不然,何以使人乐业安居,如此之感而神、化之速也?若此者,皆由太极一团浑沦在抱,沌沌兮如鸡子之未雏,无从见为阴阳,亦且毫无知识。俗人则昭昭然无事不详,我独昏昏然一无所识;俗人则察察然无事不晓,我独闷闷然一无所明。岂真昏而无知、闷而不觉哉?殆晦迹韬光,寓精明于浑厚,日增月益,丹成九转,德极圣人,而成万古不磨之仙也。其大而化也,若天地之晦蒙,万象咸包念内。其妙而神也,若行云流水之无止所,群生悉育个中。由其外而观之,众人皆有用于世,我独愚顽而鄙陋。就其中而言,道则高矣美矣,为超群拔萃,绝世特立之圣人。此所由独异于人,而为人不可及也。盖凡人纷驰于外,失其本来之天,圣人涵养于中,保其固有之性。圣异于凡,皆由后天以返先天故耳。夫后天为情,子气也;先天为性,母气也。由情以归性,一如子之恋母,依依不舍。故曰“贵求食于母”。孟子曰:“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圣狂之分,只在一念,道岂远乎哉?术岂多乎哉?人欲修道,不于冲漠无朕之际求之,又从何处用功?故曰:“玄牝玄牝真玄牝;不在心兮不在肾。穷取生身受气初,莫怪天机都泄尽。”生身之初,究何有乎?于此思之,道过半矣。
首言圣人绝学,已得常乐我静,并无忧虑。日用行习,一归混沌之天。不雕不琢,无染无尘,所谓仰之弥高,令人无从测度,真有可望而不可及者。顾功虽如此之极,究其相隔,不过一念敬肆之分。人可畏其高深莫测而却步不前耶?颜子谓“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洵不诬也。然却非等顽空之学,了无事功表见于世。圣人自明德,以至新民,使群生食德饮和,嬉游于光天化日。斯道也,何道也?至诚尽己性、人性、物性之道。噫!尽性至此,复何学哉?不过食母之气而已。
拓展阅读
王弼 《道德经注》
绝学无忧。唯之与阿,相去几何?善之与恶,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下篇,为学者日益,为道者日损。然则学求益所能,而进其智者也。若将无欲而足,何求于益。不知而中,何求于进?夫燕雀有匹,鸠鸽有仇;寒乡之民,必知旃裘。自然已足,益之则忧。故续凫之足,何异截鹤之胫,畏誉而进,何异畏刑?唯诃美恶,相去若何?故人之所畏,吾亦畏焉,未敢恃之以为用也。〉荒兮其未央哉!〈叹与俗相反之远也。〉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众人迷于美进,惑于荣利,欲进心竞,故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也。〉我独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言我廓然,无形之可名,无兆之可举,如婴儿之未能孩也。〉儽儽兮,若无所归。〈若无所宅。〉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众人无不有怀有志,盈溢胸心,故曰“皆有余”也。我独廓然,无为无欲,若遗失之也。〉我愚人之心也哉!〈绝愚之人,心无所别析,意无所美恶,犹然其情不可睹,我颓然若此也。〉沌沌兮,〈无所别析,不可为名。〉俗人昭昭,〈耀其光也。〉我独若昏。俗人察察,〈分别别析也。〉我独闷闷。澹兮其若海,〈情不可睹。〉飂兮若无止。〈无所系絷。〉众人皆有以,〈以,用也。皆欲有所施用也。〉而我独顽似鄙。〈无所欲为,闷闷昏昏,若无所识,故曰“顽且鄙”也。〉我独异于人,而贵食母。〈食母,生之本也。人者皆弃生民之本,贵末饰之华,故曰“我独欲异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