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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老先生深深地觉得,好奇心真不是个好东西!别人瞅个坑儿都绕开走,他不但趴坑边儿上伸头往里看,还一时想不开跳进去了!真是捶胸顿足悔不当初啊!可到了这么个份儿上,临阵逃脱好像又不太对。

况且:“不对呀,楚王是个老实人!”

是的,全天下都知道,楚王很老实,不是假老实,是真老实。因为他……脑子不大够用。

现楚王是今上的叔叔,当年还在京里没就藩的时候,大家就知道他是个傻子。他出生的时候是难产,脑袋卡亲娘肚子里好久才拔-出-来,大概是憋太久了,也不知是进水了还是怎么的,反正脑子就一直不大灵光。别说他有没有脑子造反了,他有个脑子娶媳妇儿生娃,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你说他会造反?别是你脑子也进水了吧?

前太妃只好跟张老先生解释:“不是现在这个,是他儿子啊。”

那就更不对了。张老先生皱眉道:“楚王世子?他也是个实诚人啊。”

对,楚王世子,有个傻爹,真个没人教他造反这一套。因为爹傻,所以不管是他爷爷还是他大伯都比较关心他,他小的时候接宫里养着,大一点要去封地找他爹了,还给他打包了好几个大儒带过去当老师。去年侍奉他爹来哭灵,大家都传说,这真的是一个好(xiao)少(dai)年(zi)。

就算他不好吧,你想啊,他爹是个傻子,没法儿理事。那王府里、封地上的属官,都是朝廷给安排的,到如今楚王府经历了三代皇帝了,谁也没必要跟自家傻亲戚费那个神,都留着当牌坊显示大度呢。一个个的想把楚王府跟朝廷做成个君臣典范,吃多了撑的撺掇楚王府造反。谁特么傻啊?跟个傻王爷造反?

贺瑶芳这回是真的要哭了:“这都什么事儿啊?那小子是真的要反啊!”当你藏着掖着的时候,人家当你是真的,当你开诚布公的时候,大家居然当你是在逗乐。世上最悲催的事情莫过于此了。

张老先生见她这表情,还有几分信了,很和气地道:“不是我不信,小娘子要让我信,总要拿出点证据,或是能说服我吧?楚王父子这个样子,纵是说给曹操听,他也不会怀疑吧?要不,您给说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多新鲜呐!谁会以为司马衷是个明君啊?

贺瑶芳深吸了一口气,自己先斟了一杯茶灌下去,才说:“他们父子,原本好好儿的,悼哀王不消说,是个傻子。这反了的那一个,一向也是个老实人。可谁知道傻子死了,老实人发起疯来比疯子还要厉害。朝廷近来不是因为宗室人多,费了无数心思么?”

张老先生猜这“悼哀王”便是谥号了,也不点破,一点头:“总不至于削藩。”

贺瑶芳一脸的惨不忍睹:“真要为了削藩还就好了!他要是敢因削藩造反,我敬他是高祖的种,有血性!今番议定,不过是定了婢妾的名额,额妾之外,皆为冒妾滥妾,冒妾滥妾所出之子女,皆不予爵发俸、止给口粮、不得袭爵,是为庶人。有冒充额妾所出而请封得爵者,一经发觉,悉追夺。此外又有花生子【1】,也是这般。这是为人口过多计。开国之初,为繁衍计,是不限这些的。然而为正风气,只限一样——娼妓舞乐之流,不许狎近。”

这些事情张老先生自是熟知的,捋须点头:“这是正理。略要脸的人家,也是这般的,何况皇室当为天下表率?”

“天下表率?”贺瑶芳嗤笑一声,最不讲究的事儿就发生在他们家好吗?“就是这天下表率之家,今上的好堂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了,迷上了个婊-子!”

顶着小孩子的嫩壳子说出这等词句来,张老先生听来有些不自在,问道:“这个,少年人,好色而慕少艾,也是有的,何至于因此而反?”

“呵呵,一想到这小畜牲,我就觉得我爹真是个好人!那个小畜牲,看上就看上了,无论是先帝中宗皇帝,还是今上,都觉得他可怜,也是要拿他做脸,等闲小事,也都容了他。先生是知道的,悼哀王是傻子,这世子成婚之事,他办不来,两年后,直着悼哀王病危的时候,今上亲自为他定的婚事儿,好叫悼哀王走得放心。妃是先帝朝贤臣胡阁老的孙女儿,胡阁老家教颇为严明,胡氏亦是贤良淑女。今上很少对人这么好过……”

张老先生乍闻这等秘辛,两只老耳朵都竖了起来:“然后呢?宠妾灭妻?不能够啊!”

“什么宠妾灭妻啊?这边儿放了定,那边儿婊-子闹,要做正头夫妻,”贺瑶芳一如天下所有正常的人一样,提到这个就想笑,“不让她做王妃,那就一拍两散,这世子也就别去找她了。”

张老先生还有一丝丝文人脾性,那便是对雅妓心存爱怜,中肯地点评道:“某妓固是贪心不安份,却也可叹可怜。愿做婢妾,也是有心气的明白人。她是命不好,若生在百姓家,未尝不能如愿以偿。”

“呸!高祖定制,摆那儿好有一百年了,她头一天知道?”贺瑶芳却怒啐了一声,“可怜的人多了去了!她可怜,那已定了婚的胡氏就该了死了?我竟不知,人家好好儿地良家妇女,招谁惹谁了要被人说不如个妓。最后为证清白,为保母家不受株连,自缢而死。

那行院出来的贱人,转脸儿又勾搭上一个宗室子,这头还不肯放手,吊着那个小畜牲的胃口。最后撺掇着小畜牲造反,小畜牲要是反成了,不就是皇帝了么?不就说话算数儿了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要满朝文武拜个妓,不就行了么?为了这个小畜牲造反,天下多少人受牵累!”

前太妃生平与种种有心计的女人缠斗无数,却不像傻男人这般天真,这些人一定不知道“欲迎还拒”四个字是怎么写的。更不晓得“欲擒故纵”不止是兵法。

张老先生目瞪口呆,万没想到一个妓-女竟有这等宏图大志:“竟有这等事?小娘子如何得知内-幕来?”

贺瑶芳痛陈一段荒唐史,气儿也消了一些,摆摆手,又斟一杯茶灌下,手绢儿压了压唇角,才说:“此事太过离奇,经过那一段儿的,茶余饭后没有不说的。最傻是另一个孤老,舍了脸面,冒着险些被爹娘打死的风险,别置外室,将她接了去好生侍奉。结果小畜牧一起兵,就将她接了去,她居然不但自己做‘皇后’去了,还能诱得这傻子为了她的荣华富贵附逆了!他爹娘真是欠了他十八辈子的债!这家是吴王一脉,连吴王家都受了牵连,嘿嘿。”

嗯,最后吴王的封地便宜给了她的儿子。想想还真是要谢谢这个造反的傻货啊。只是当时将皇帝气得够呛,朝上还要绷着,回到后宫就破口大骂,用词十分精彩,信息量很是惊人,每天他看完了供词,后宫就有新话本子听。

一段离奇史,听得张老先生目眩神迷,咂巴了下嘴,回味了一阵儿,才问:“纵我信了,小娘子要如何取信于人?听说过风流天子李三郎,不爱江山爱美人,没听说过为了给妓-女名份而造反的人呀!况且,那世子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断不会如此糊涂,”压低了声音道,“纵要反,也是为了宏图大业吧?”

贺瑶芳一怔,轻声道:“谁知道呢?兴许那女人就是个幌子,他受不了旁人看傻子似的看他。杨妃不也是叫明皇下令勒死在马嵬坡了么?可那个幌子,不甘心呐!以楚王父子之智,如何能瞒得了人,做下这等事来?谁肯为他做呢?教唆他往京中送礼,教唆他招徕流亡编为部伍的,又是谁?我只是知道,盗匪因之而起,烧杀抢掠。百姓流离,江水为赤。后来那片地界儿上的官儿,要不就是反逆伊始,不从逆被杀了,要不就是从逆了,平叛后被正法。能守城保民、传讯京师的……十无一二。”

张老先生惊呆了!只知有红玉击鼓,不造有妓-女当军师造反啊!喃喃地道:“小娘子很该先说后头那一段,那才是大义所在。至于什么香艳绯闻,却不必太义愤了。只是,要如何说服令尊令祖母?”

贺瑶芳无力地道:“那张真人也下山了,难不成我还要假借祖宗托梦?”

张老先生道:“不妥,不妥。子不语怪乱力神,他们宁愿相信扶乩请神,也不会相信你。要说楚王谋反,连蛛丝马迹都没有,谁信?要不小娘子就坦白了说,自己是重活过来的?小娘子可知,举人谋了官又不去做,又无宗族帮衬,也不是元勋阁老文宗之后,会是个什么下场?究竟值不值得冒这风险?”

贺瑶芳担心的就是这个!最后还是有些不忍心,对张老先生犹豫地道:“要不我试试?”

张老先生有些悲悯地道:“或可一试,可千万小心着点儿。我看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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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上,韩燕娘起得早,起身后给两个闺女掖了掖被子,让她们继续睡。贺瑶芳便故作惊醒,将韩燕娘吓了一跳,问道:“怎么惊着了?”

贺瑶芳这才发现,问题有点严重——要怎么样才像个小孩子说话?最后冒出一句:“楚王要造反!”

韩燕娘乐了:“楚王怎么可能反嘛!你又睡前听了什么故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好了,时候还早,你多睡会儿。小孩子睡得少不长个儿,别吵着大姐儿。”

贺瑶芳:……全家最难哄的人原来是你!

她犹不死心,到老安人那里又说了一回:“我今天做了个梦,跟重活过一遍一样……”

韩燕娘满眼无奈:“你是魇着了吧?这样的话也能乱说?”

罗老安人初听时还觉得有趣,听到后来不免心惊,跳起来先往菩萨面前上一炷香,再念念有词好一阵儿。转过身儿来对韩燕娘道:“你还愣着做什么?她这必是小孩子太干净,被脏东西盯上了!快!与我一同求碗符水来给她喝了!”

贺瑶芳:……=囗=!亲,这跟说好的不一样啊,亲!

一直躲在不远处围观的张老先生乐了,难得看到这位每每一副“智珠在握”的小娘子这么惨!心情真是太爽了!

看了一出好戏,张老先生心情大好,在罗老安人张罗符水的时候,才施施然上前解救:“听到喧闹,不知出了何事?”

前太妃听着她阿婆她后娘她姐姐三个人一齐请张老先生分析分析,这是不是中了邪了,要喝什么口味的符水比较好,内心几乎是崩溃的。

张老先生是个厚道人,出言解救了她。慢条斯理地道:“子不语怪乱力神,符水无用的,不如诵读《大陈律》,其内自有正气在,鬼祟不侵。”

前太妃目瞪口呆,万没想到他老人家居然能借题发挥,将学律法的事儿就这么过了明路了!

罗老安人一想,双手一合:“着啊!就这么办!刑律之书煞气大,辟邪!”

前太妃:……

张老先生打蛇随棍上,又申请了一些历代卷宗一类,罗老安人也欣然应允了。

自以不笨的前太妃又被张老狐狸上了课,人生在世,要学的东西,还真是多啊!

贺敬文这一日是出去道谢的,容尚书为他出了力,事情办成了,自然要郑重道一回谢。等回到家里,外出的衣裳还没脱,到罗老安人那里问安的时候,就听罗老安人半是忧心半是说笑地讲了贺瑶芳的事儿。

贺敬文听了,一扭身一低头,见小闺女正搁那儿嘟着个嘴,闷闷不乐呢。不由笑了:“楚王是个,”一指自己的太阳穴,“你小孩子家不懂的。纵是有难,我辈又岂能退缩?”

从来不知道自己爹还是个慷慨悲歌之士的贺瑶芳真想给他跪了,你去是送人头,不是去平事儿啊!换个能平事儿的去不好吗?

韩燕娘被他的话闪瞎了眼,心道,他居然还是个有担当的人?

真是放心得太早了!贺敬文跟罗老安人这儿说完了话,取笑了小女儿一回,拎着儿子去检查功课,不忘对老婆说一句:“不日便要启程了,收拾行装的事情,你看着办吧。”

【窝去!你这就不管了啊?!】韩燕娘欲哭无泪。家里的事儿,她能办得了,哪怕是雇车雇人、跟京城的本家联系了,叫他们来看宅子,这也不是难事儿。可这一路上要注意什么事情,你指望这辈子没走出走京城五十里的人去准备妥当?万一有个不妥贴,这一家子老的老小、小的小,撂路上怎么办?

罗老安人却是习惯了,对儿媳妇道:“这个并不是很急,还要到部里办交割。那边交上了印来,这里到部里领了文书印信。还要再拜访些个亲友,他们或有盘缠馈赠。归置行囊安排车辆的时候,也要将这些空出来。”

韩燕娘压下了无力感,用心跟婆婆学着,恨恨地想:这烂泥糊不上墙的货,还是得收拾!口里答应着婆婆:“是。这一路不知道是走旱路还是水路?需要带什么人去?我年轻,没经过这些事儿,还得请您多指点。”这不应该是男人操心的么?!

罗老安人终于有了一点“有了儿媳妇,我果然能够轻松一点了”的感觉了,虽然还是不太放心新媳妇独自操办,好歹有了跑腿儿的人了。经过这段时间的观察,韩燕娘管厨房也头头是道,处置人际关系也颇为周全。

老安人年轻的时候,丈夫也曾做过官儿,也曾带着家人回老家,经验自是比韩燕娘要丰富得多,从中指点一二,韩燕娘便受益匪浅。罗老安人自己动手的时候儿不多,倒是宋婆子,上一回是全程陪同的,老安人便命她去“襄助太太”。韩燕娘这才知道油衣油布等还要备齐,放在伸手能够得到的地方,又要准备些小零嘴,再买点深色的布,略缝上了边儿,以备路上方便时用。林林总总,忙进忙出。

韩燕娘忙了数日,待到贺敬文从部里领了文书印信,才陪着罗老安人往罗府去一趟,告知要远行的事儿。

因先前的事儿,两家如今是淡淡的。罗太太心里尴尬,面上却装作若无其事,平平静静接待了小姑子婆媳俩。罗老安人对这嫂子有气,以为侄媳妇嘴巴不好,必有嫂子的纵容。走过来不过是因为这里是娘家,不好断绝往来罢了。今见嫂子一副淡淡的模样儿,心说,我这就要远行了,这把年纪,下回还不知道见不见得着了,你就这样!

张口便说:“那宅子,就空在那里了,交给他叔给照看着,别当是进了贼。”

罗太太坐不住了,身子半起来,又压回了椅子里。盖因这宅子一直是交她家照看的,为的是贺敬文入京赶考有个舒服的落脚地儿,三年用一回,一回撑死了三、四个月,余下的时候,都是她在使。以为小姑子再远行,不托给她,又能托给谁?托人照看,可不得好声好气儿么?

岂料人家不托给她了!

罗太太怔怔地说:“那是你的陪嫁宅子。”

罗老安人道:“是呀,所以我处置得,又不是要胡乱发卖了。嗯,租出去收几个房钱,也好贴补些家用。我儿做了官儿,应酬多呢。”

罗太太哑口无言,又不好意思叫嚷出来,还没到穷得急眼了的时候,不好意思丢下“体面人家”的面子。只得怏怏地道:“他们家如今有能照应的人么?这一带都是官宦人家,照应得过来?”

罗老安人本不想以势压人,此时也赌气道:“容尚书那里,我留了话儿了。”

罗太太这才想起来,原来小姑子还有这门贵交,不得不偃旗息鼓。等晚间却向罗焕抱怨:“她这什么意思?现成的亲哥哥家在这里,陪嫁的宅子不交与咱们来打理,倒要交给出了五服的本家!这是恨毒了你呢。”

罗焕心烦道:“你懂个p!”这是近年来少有的严厉的口气了,将罗太太气得不轻:“你说什么?!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这一大家子人,都要我操心,你都做了什么了?”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

罗焕想抽这个傻媳妇儿,一甩手,怒道:“你嚎的什么?将有孙媳妇的人了,还这般撒泼,要脸不要?你有脑子没有?你生的这些儿子,有一个有出息的么?想过他们要怎么办么?”

罗太太一直嘤嘤嘤,丈夫的话也只听了个模糊,直觉得比较重要的时候,才止了声音,一擦眼泪:“怎么?”

“外甥再如何,背靠着尚书府,又补了外放的官儿,你生的儿子,年纪比外甥大,却连个举人都没捞上,以后何以立足?说不得要靠人家提携呢!你倒好,好好的亲戚叫你搅得要不上门了!”

罗太太一阵恍惚:“就你那外甥?”一直以来,贺敬文在她的心里,那就是个不会来事儿的棒槌,走了狗屎运考中了举人,其余一事无成。不以为贺敬文会有什么出息,自然也就没有什么尊敬。猛听丈夫这么一说,她还转不过弯儿来呢。

罗焕左手遮眼,右手连摆:“你让我静静,叫外头不要吵闹!收拾些盘费礼物,好生送妹妹和外甥!自己想想,一个生员、一个县令,哪个贵重?县令可定本县生员前程!”

罗太太一惊:“哦。”

罗焕觉得,这老婆比他外甥也聪明不到哪里去!打定主意,要跟妹妹好好聊一聊。外甥是个棒槌,说了他也不听,反招他烦,不如与妹妹讲。只要妹妹说两句好话,外甥总是要听进去一二的。

这罗老安人接待完了哥哥,又接收了罗二奶奶带人送来的盘费,略揭开上盖的绸布一瞄,便说:“家里日子也紧巴巴的,又来送这个做什么?”

罗二奶奶陪笑道:“总是家里一番心意,姑太太别嫌少。这里有这么一份儿念想,路上也多一分儿太平。这几块皮子,路上盖腿使。”

罗老安人顺手捻了一块银子给她:“都不容易,天冷了,做点热汤水吃。”

罗二奶奶开开心心地回去了,罗老安人喃喃地对儿媳妇道:“看见了么?还是做官儿好。儿子做了官儿,就不受人欺负啦。等老爷回来了,叫他来见我。见识了这样的人情冷暖,他总该用心将官做好了吧?”

韩燕娘唯唯,低声请示:“那这些皮子,要怎么收拾?现在做怕来不及了。”

罗家送来的皮子,罗老安人还真没大瞧上,做衣裳也来不及,也不够好,不如挂车里挡风了。至于家里人穿的皮袄袍子斗篷,她早命人去置办了,她年轻在京的时候,婆家娘家都富裕,眼界自然是高的。

容尚书府那里,也送了些制成的斗篷过来,做工可比寻常裁缝强多了。罗老安人就打算出京那天,全家都穿容家送的斗篷,图个吉利。

韩燕娘听了这吩咐,也觉得没有问题,答应了一声,却又吩咐花儿、果儿两个:“跟宋大娘请教请教,皮子上头缝几个扣儿,好往车里头挂。再看看哥儿姐儿们的行李收拾齐全了没有?一应的铺盖、衣裳、首饰、书本子,都造册,叫他们的奶妈妈守着,要的时候不许出纰漏。”

花儿果儿两个却是不识字的,要造册,又是一种麻烦事。好在家里还有几个识字的仆妇,方解了这一时之忧。韩燕娘愈发立意,等闲下来要调-教丫头们识字懂事儿。

贺瑶芳对此并不以为意,比起她上辈子的行头,小孩子能有几件东西?全在她脑子里。见屋里乱,便命绿萼拿了个拜垫,悄悄往屋后僻静处放下了,对着禁宫遥拜了三拜:【此去不知何时能再见,愿娘娘保佑,妾全家平安,也为娘娘了却一桩麻烦事。】

绿萼看着,也不问,也不说话,只管等她拜完了,扶她起来,再将拜垫收起。主仆二人没事儿人一般又回去了,旁人竟不及察觉。回来再往张老先生处说话,张老先生正在收拾书本,一样一样的安排好了,命小厮看着。

见她来了,就忍不住想她差点喝符水的倒霉相儿,胖老头儿笑得见牙不见眼的:“小娘子,这又是要说什么?”

贺瑶芳白了他一眼:“您这会儿还笑得这么开心!”

胖老头儿蹲下来就是个大肉墩子,依旧笑吟吟地道:“那有什么办呢?总不好我现在逃回原籍吧?你们可怎么办呢?”

贺瑶芳哑然,张老先生能跑,她家全家是跑不了的。除非她想法子打断她爹的腿!张老先生又占一回上风,心情大好,道:“与其想那没边的事儿,不如想想眼下,令尊要怎么办?”

贺瑶芳干脆也蹲了下来:“想好了。”两宿没睡好觉,终于叫她想出个办法来了。

“愿闻其详!”

“本来就傻,那就傻到大家都知道呗。他棒槌,就说他天真;他不近情理,就说他只认律法;他不通俗务,就说他性喜文雅。”一句话,给他树立起一个天真烂漫的好人形象!傻货也要包装成蠢萌,就这么简单!

张老先生笑道:“高!”

“这个他自己做不来,得咱们给他鼓吹。”

“老朽就知道,跟着小娘子,总是能开眼界的。则楚王之事?现在揭出来,众人只会当你比楚王还傻。反之前揭出来,令尊还在楚王封地上,怕要被报复。”

贺瑶芳心很累地道:“走一步算一步,不是还有容尚书么?我记着日子,大约在元和十年前后,咱们提前上书得了。成与不成,总是报备了。到了地方再看有没有逃匿的办法。头一条要紧的,是千万不要与楚王搅在一起。”师爷不就是干这事儿的么?即使主官不乐意做,一个师爷、一个亲闺女,也是很容易在这中间捣鬼的。

张老先生悠然地道:“如此看来,也不是很难。有生之年,能阻一场大祸事,也不枉此生了,不是么?”

贺瑶芳一怔:“我早先只想不要再家破人亡便好,想帮过我的人也渡过灾劫便罢。我或死或遁入空门,也不枉有这番奇遇了。确是不曾想过有先生说的这般抱负的。”

张老先生抖抖脚:“造化弄人。时势造英雄,事情来了,躲也躲不过,不如迎头痛击。”

贺瑶芳也觉得脚麻了,撑着肉墩子站了起来,跺跺脚:“拼了!”

“哎哎哎,拉我一把,你摁着我算怎么回事儿啊?对了,先给东翁顺顺毛再说吧。”

刚升起了普救众生的伟大志向的前太妃,瞬间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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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知道罗老安人与儿子说了什么,此后,贺敬文一直精神奕奕,待人也有了些笑脸儿,胸脯儿也挺了起来。弄得罗太太暗骂他“小人得志”,暗地里还得撺掇着小儿子罗五跟他“好”。

罗五近来被贺敬文冷落,还不想去。被罗太太催促着:“凡要搬迁的,在旧宅里总有些物事是带不走的,或是发卖或是送人。你姑妈家死要面子,发卖她怕是做不出,与其放在那里生蛆,不如你弄了来使。少啰嗦!你们弟兄五个,我纵偏疼你,也不好多做什么,家里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现有的机会,我指点你,你还不快去?你那表兄,傻,可比他娘好哄多啦。”

罗五只得挨挨蹭蹭过去了,贺敬文心情正好,也与他一道吃酒,也与他闲话,就是想不起也送他东西!反是罗二奶奶,因往贺家走得近,很得了一些好处。罗五只得暗叹晦气,腊月里,贺敬文的官袍做好,再也拖不得,只得顶风冒雪地上路,罗五还被父亲催逼着去送行。

到了城外一瞧,容尚书家还真的来人了。来的是容翰林,他比他哥闲,又心疼他哥一把年纪还要还祖宗欠下的债,索性代哥哥跑这一回,反正就受这一回的堵,忍忍也就过去了。哪知贺敬文对他很是恭敬客气,惊得容翰林抬头望天,以为天上飘的不是雪,是*药。

因为同情孩子,容翰林还特别问了一句:“真不叫俊哥留在京里?你我这样人家,孩子总要走科场路的,京里学问人多。托大说一句儿,我家里教导亦好。总好过离京千里的地方不是?”他是真心疼容家的孩子,有这么个爹,说坏不坏,可也仅限于不嫖不赌了。女儿还好,听说这贺家后妻本份利落,这儿子要是跟着个不靠谱的爹,那日后麻烦大了。容翰林很喜欢贺成章少年老成的样子,见过两次面,很想逗这小子。

贺敬文却以为儿子是自己的责任,既授了官儿,又不好再多麻烦容家,儿子须得老子教导着才好,婉言谢绝了:“老母舍不得孙儿。”老安人也是舍不得七岁的孙子孤身人一在京里。那句话儿是怎么说的?梁园虽好,不是久居之处啊。

容翰林遗憾地道:“那也还罢了。记着家兄与你说的话儿,到了地头,先找个稳妥的师爷。”

贺敬文也痛快地答应了。

已做了尚书的王侍郎家却不曾再派人来,零零星星来的几个人,都是贺敬文得了张老先生指点,往同乡会馆里跑的时候认识的几个人。天忒冷,一群书生经不住冻,温酒的小火炉都像要结冰了一样,众人只得吃一杯冷酒,匆匆告别。

罗五郎白受一回冻,也没捞着什么,只知道容尚书他兄弟过来了一回,回去不免又被罗太太一通埋怨。灰头土脸钻回房里,跟媳妇儿抱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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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告别完了,贺敬文原本还想骑马高歌出京城,享受一下罗老安人所言之为官的风光。在他心里,做官当然是要上为君下为民的,等赴任了,就得将一切小心思收起,做个旁人挑不出毛病来的好官,这一路上么……还不兴他高兴高兴?

可老天爷不赏脸呐!小风吹着,小雪下着,冷嗖嗖的!手都快拉不住缰绳了,还唱个鬼!贺敬文只得万分遗憾地下了马,钻进了儿子的车里。

贺家这一回出行,大半细软都带上了,依旧是一行十辆大车。罗老安人自乘一辆,韩燕娘带着女儿们乘一辆,贺成章就与张老先生一辆车。三个乳母并洪姨娘一辆车,捎带着绿萼。宋婆子带着个小丫头在老安人车上伺候着,其余仆妇一辆车。又有一辆车,给随行的男仆们歇脚。其余便都是装载的细软了。

贺瑶芳怀里揣着手炉子,被韩燕娘裹在张狼皮褥子里,褥子里还放了个汤婆子,整个人暖烘烘的。韩燕娘还是觉得她无精打采的,柔声哄她:“下雪了多好看呐,等到了前面驿站里头,咱们赏雪呗。我小的时候,爹娘也带我赏雪来。到了后来,可再没赏雪的心情啦。”

贺丽芳奇道:“为什么?”

韩燕娘给她也扯扯皮褥子,嘱咐她拿好了手炉子,不要叫火星子燎了皮子浪费了东西,才说:“烦心的事儿多啊。我幼年丧父,愁吃的都来不急,哪里还有心情管别的?”这么一想,现在这日子,烦是烦了些儿,这丈夫面是面了些,对她还说,还算是出了苦海了的,“我现在过得,还真是不错了。总得知足啊……我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哪能想到还有要卖力气养活母亲的时候呢……光靠爹,也太不牢靠了……”

贺丽芳见这继母眼神儿也飘了,手上也停了,出神儿想事情去了,心里也生出一些淡淡的惆怅来,又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她妹妹却十分明白继母的心,世事无常,令人叹息。打起精神来,贺瑶芳挤出丝笑来,正待要说:【总要自己不放弃,才会有好日子。】

韩燕娘揉揉她们的脑袋:“记好了,哪怕遇着再难的事儿,你们自己也得挺住了。自己都挺不住,就熬不过有好日子的时候了。我要不尽力侍奉母亲,谁个说我是孝顺能干?哪能叫保媒的人说给你们家来使奴唤婢?”

贺瑶芳深以为然,心里觉得与这继母更亲近了几分。贺丽芳道:“太太现在只管安坐,且有福享呢。爹做了官了,俊哥将来出息更大,自然要孝敬父母的。”

韩燕娘笑道:“那我就等着啦。”

娘儿仨倒是一路说笑,韩燕娘年轻,还记得小时候的一些游戏,翻个花绳儿,讲个故事,仿佛又回到了无忧无虑的时候。每到一地,却又得迅速下车,看贺敬文命宋平取了文书,住进驿馆里,她便要安置房舍的分配,关照老老小小的饮食,一路竟不出错,颇得上下欢心。

仆役因其痛快,不像老安人繁琐纠结,也不象贺敬文甩手不管还要嫌做得不好。老安人等因其妥当周到,都觉顺心。一路行来,竟比在家里那几个月还能得人爱敬。便是宋婆子,在京里时,韩燕娘总觉得她叫“太太”时有些皮笑肉不笑,等出了直隶地界儿,这婆子的声儿已经掺了丝蜜了。

原本以为这已经是这次行程最大的收获了,万没想到一行人踏进楚王封地没多久,就来了一件更令人对韩燕娘刮目相看的事情。

他们遇到流寇了。

彼时正值寒冬,贺敬文的说法是:“快些赶路,到了宁乡好过年。”因走得急,也就没留神四周,等听到一阵呜哩哇啦的时候,十几号饿饮服已经冲到车前边儿了。也有两个执砍刀的,余者皆举着木棍。上来先砍翻了贺敬文坐车的车夫,接着便配合默契,认准了,要不把车夫砍了,要不将人一棍打到车底。

贺敬文从车窗里滚了出来,也不知他哪里来的力气,将车窗的棂子都撑破了。连滚带爬地跑出来,一面说:“我是朝廷命官!”一面滚去罗老安人的车边儿上要救他老娘。

贺丽芳胆子虽大,也吓得不轻,拽着她妹妹往角落里缩,一面跟韩燕娘说:“你干嘛呢?一块儿扯皮褥子盖身上。”

贺瑶芳咬牙道:“把细软拿出来丢到外面,要他们抢去!娘会驾车么?往前冲,驿馆不远了。”

韩燕娘却颇为镇定,先将姐妹俩盖好了,顺手捞起拨木炭的火筷子,撩开帘子就捅翻了一个才将车夫打下车的流寇。

前太妃&太妃她姐:=囗=!

真是万万没想到啊!#我的后娘是位女壮士#

接下来就瞅着韩燕娘真大杀四方,捅翻了一个流寇,抢了他手里的木棍,虎虎生风地抽飞了一个要砍贺敬文的匪首,还不忘吼丈夫:“将咱们的人集中在一处!我看不过这么多的来!”

再把儿子从车里拖出来,跟女儿扔作一堆。流寇大冷天的出来抢,也是饿得极了的,见个女人出来拦着他们发财,很快被激怒了。很于是丢下旁人,来要先弄死她。

有韩燕娘吸引火力,其他人得以喘息,也有仆妇惜命跑了的,也有留下来的。张老先生定了神儿,戳一下贺敬文,将他吓得小小叫了一声。张老先生黑线地出主意:“快,将人集起来,帮太太呐!他们人少,赶紧的!叫个女人面在前面做甚?咱们这里壮丁也有六、七个了,瞅准了,逮着一个人往死里打!打死换下一个!”

前太妃抱着姐姐、靠着哥哥,欲哭无泪:我这是走了什么霉运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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