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烈火焰不断向前,靠近,再聚拢,一步一步地将那假冒的巫师包围在其中。吴兑老儿步步后退,却终于撞在坚不可摧的石壁上,寒气从后方逼来,半步也退不得了。一刹那,公输主人和假巫师都咬紧了牙关,拼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让大火与黄沙卷起尘雾,死死交锋。
待得众人在强光下睁开双眼,想起要离开,却早已来不及。
只听两边不约而同的一声:“着!”那沙与火交织在中心的力量再也支撑不住,终于在左右僵持的力量下迸发了出来。一时间,石壁之内,漫天火舌飞舞,扬起的沙尘如同飞矢一般,快要冲破天际。
紧接着,残余在黄沙之上的点点火星变得不受控制,成了滚滚燃烧的暗器,从爆炸之处蹿出,再撞入毫无准备的人群。天崩地裂中,爆入空中的沙石和火焰继续凝结成更大的火球,一时间,这窄小的地底仿佛天雷四散!这时候,无论是平日里再怎么猛练下盘功夫的好手,也一个个东倒西歪,立不稳身子——
更不必提头顶那松松软软的流沙滑落,几乎要把所有围观的看客都重新吃进肚里。
而转头再看场上局势,公输玉和吴兑二人仍在死死苦守,半步不让,丝毫没发现若是再比下去,在场众人便要一起葬身在不知多深的地底。眼看二人屏足了力,腾空奋起,就在双掌相交的那一刻,一朵炽热的火球艳丽夺目,眼看就要爆裂在人群之中!
清卿紧紧靠在冰凉的石壁上,试图让自己尽快冷静下来。一片慌乱之中,大概也只有南嘉攸一个人好梦安眠,对这一切的危险浑然不觉。握紧了手中木箫,清卿将吹孔立在嘴边。就在千钧一发,万物几乎归于沉寂的一刻,清卿的手指紧紧按住了箫孔,随即用尽全身力气,在空中“呜呜”地吹出一个宫调之音。
宫音,乃是八音之主、四器之君,掌管世间万千音律。这打斗声、爆裂声,自然也算在其中。
一声宫音,竭尽了清卿毕生功力,顺着木箫,使浑厚质朴的一响回荡在众人耳边。有些专攻音律的好手已然听得出,这声响虽气力浮薄,但音色沧桑,就连纷纷流泻的黄沙都被震住,止在了原地,不敢发出半分杂音。
终于,摇晃的大地被这箫声定了心神,四周石壁也重新稳稳地立在地上。
而还没等众人从混乱中松下一口气,便听得“砰”一声巨响,硕大的火球终于炸开在半空,无数裹挟着火焰的沙石化身密密麻麻的乱箭,眼看就要如瓢泼大雨一般,接连砸到众人的脑袋顶!
此刻,清卿口中“呜呜”声不停,耳边却已然听到一个个箭矢似的火球划破暗空,即刻就要狠狠摔向地面。迫在眉睫之时,清卿指尖跳跃在木箫上,只听那宫音陡然急转,变为急促尖锐的“清羽”之声,冲向百尺之火,厉声长鸣。
木箫身周隐隐升腾的紫气,如同展翅浴火的凤凰,尖锐的啼声游走在乱箭群中。就在一颗颗火球要撞在众人头顶的一刹,箫声的嘶鸣却突然拖住了刺眼的光焰,一刻之间便凝滞在半空!随后箫声一转,舒展开长长一句曲调,那些火球竟接连改了向,以闪电般的速度冲到无人之处,紧接着便一头栽到了石壁上!
在“噼里啪啦”的火星四溅声中,围观的看客们几乎是从悬崖边上捡回了一条命,纷纷呆滞在原地。只见一粒粒黄沙裹挟火焰,被撞碎在石壁上,闪过最后一丝余光,便轻飘飘落在地上,成了丝丝灰烬碎屑。
“好险……”不知何处,传来低低的呻吟,“方才差一点,是不是就要没命了……”
从恍惚中回过神的众人这才想起喘一口气,一个个后知后觉地回过身,感受着焰火的炙热和石壁的寒凉交织在身前。清卿也终于忍不住,大口呼吸起来,想走出一步,才发现自己的双腿都要软得站不住了。
而就在人人都以为自己已经脱离险境之时,却不料,场中的二人仍然凝神聚力,紧紧盯住了身前的最后一片火焰。
那小小的一簇火苗,好似这地底的一颗赤日,火焰边缘冒着白光,扎在了所有望向它的双眼中。而火苗的中心,则隐隐透出一丝幽蓝——两颗沙棋,一深一浅,代表着一黑一白,正被滚烫的烈火包围其中。
黑白棋子颤抖着,在火光中奋力挣扎,不愿轻易被吞噬殆尽。
再看向吴兑神色,布满皱纹的额角青筋暴出,眉头如长虫一般拧结在一起,手臂也控制不住地颤抖。可见与公输主人交手到后来,这老儿早已是半分余力也无,只好置之死地,鱼死网破,奋力维持这最后二子仍在火中反抗。
而公输主人一边,浑身上下都被汗水浸湿,不知是手中之火还是心下之火,逼得他许久之间,热汗似小溪一般汩汩落下。眼看着公输主人流出的汗水都要在脚下积出个小水洼,清卿心中不由得有些七上八下——
这明火金乌烧在地下,险些将此处翻天覆地,尚未分出胜负。若是拖得太久,迟迟难定伯仲……
难不成,如此胶着一战,也是离烛石神有意指引?清卿还没来得及往下想,就被自己一口唾沫将那想法咽了回去——
自己并非北漠之后,对这逸鸦神明也只敬不拜便罢,怎能当真信了它?
片刻思索中,方才还明如白昼的地底,转眼正渐渐黯淡下去。一时间,就连石壁上刻画的线条纹路,都成了模糊中的暗影,慢慢地看不清了。
公输主人手中的火焰不断缩小,其光芒也逐渐熄灭,从那昂首的金乌化为了点点萤火,只剩那黑白双棋,仍被困在越来越紧的牢笼之中。
而围观众人已然发觉,那公输主人的手臂持着纵火的力量,此刻也愈发颤抖,像是一松手,那片流萤微弱的火光,就要飘散殆尽。
阵阵邪风飘入,那小火苗抖了一抖。而那些观战的众人一受风,乍然清醒,身上尽皆被惊出一身鸡皮疙瘩。霎时,从熊熊烈焰中捡回一条命的人们,将视线全然集中在了最后的的火光上。清卿盯着那风中摇曳的焰火,不禁攥紧了拳头,心中不断自言自语道:
“不能输,不能输……让这火再烧得大些吧……”
可那离烛石神似乎是听到了清卿心中所想,越是希望火势变大,那公输玉手中的光便越发微弱,到最后,火舌紧紧舔着那沙棋的边缘,似乎离熄灭只差一步之遥了。
众目睽睽之下,公输玉同样盯住了那火焰中的棋子,眼球暴突着,恨不得直接伸进火中。两枚黑白棋轻盈地跳跃着,仿佛狂风中强韧的野草,怎么也烧不碎、烧不尽。终于,公输玉竭尽身上的最后一丝力气,大喝一声:
“去!”
凝聚了洪荒之力的火苗绽放在公输主人宽厚的大手中,“啪”一声响,猛地四下炸开,在黑暗中留下一朵绚丽的烟雾。而两枚棋子也立刻被炸得分头飞出,电光火石间,那煞魂一般的光影闪过众人眼前。
沙与火的争战,只在这最后一刻!
此时此刻,离烛石神还未给出最后的指引。故而人影绰绰中,众人的目光仍紧紧追随着那黑白两道光影,想要看清最终的结局。大多人先是那道白光在夜空中兜兜转转,迎着点点火光徘徊许久,最终“咚”一声轻响,盈盈落在公输玉脚下。
而黑棋则远远地奔向半空,迅雷不及掩耳,就要混迹于熙攘的人群之中。然而就当它要突破众人边缘的一刹,一只手敏捷地杀在半路,轻巧一探,便将那枚黑棋牢牢握在手中。
眼见那黑影被拦截在半路,那些睽睽目光,便又齐刷刷地冲着那手的主人看去。
清卿也随着众人定睛一望,才发觉,拦了黑棋之人,竟是先前同吴兑老儿交过了手的唐烨知!此人方才一直在旁观战,不声不响。直到亲眼看见另一枚棋子就要落入人群,这才奋起出手,借着一式“猴子捞月”的巧劲,将那险些漏网的黑棋捞了回来。
而公输主人手中那火光爆炸的威力,自然不容小觑。烨知此刻攥着拳头,手指关节不知断了多少处,此刻整个手掌都是火辣辣的疼。
而这片无尽的黑暗之中,一盏盏灯火重新亮起,那亮光的通路远远延伸出去,好似夏日静谧的夜晚,有皓月,有鸣蝉。看着四周重新燃起光亮,清卿感到,自己心中一根弦被微微拨动着,这才突然想起——
今天是灵灯节,是华初十六年的灵灯节。
如今在北漠之中,看着点点明灯一齐亮起,清卿一时忘记了方才你死我活的争战,眼前不由得有些模糊:这些来自天南海北的有志之士,在北漠岌岌可危的最后一刻齐聚在此,宛若最后一天仍留在立榕山顶的令狐后人,向离烛石神祈求着最后的答案。
这个答案,此刻正被那个名为唐烨知的青年,紧紧攥在手中。
而清卿身后,有着成千上万的目光,饱含热泪,将视线凝聚在唐姓青年瘦弱的拳头上。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唐烨知终于缓缓转动了胳膊,人群中才传来微弱的喘息之声。
烨知伸长了臂膀,愣愣地看着自己扭曲的手指,任凭那只手悬在半空。少顷,那五根手指依次伸展,远远地指向黑暗。
而那枚黑棋,也安静地躺在他留有一丝余温的手心。
人们不知不觉地走上前,踮起脚尖,带着半分期待和半分恐惧,看向那凝固在青年掌心的结局。
顺着众人不断向前的脚步,清卿一时忘了公输主人还在场中,忍不住随着人流,缓缓移动到了青年的手掌之前。那枚黑棋深漆如墨,周身圆润,在人们温润的喘息声中,依然散发着冰寒的光泽。
那黑棋并未因烈火焚毁而碎,反而重生于人间,坦然展露着自己明赫的身影。
至此,离烛石神之意,已经很明了了。
就在此时,清卿始终没能发觉,自己身后的公输主人也呆愣在原地,高大的身躯颤抖不停。烈火燎原,那沙棋却愈发坚硬,而留在最后的两颗棋子已然成了离烛石神明显不过的解答。
天下之劫,自东山起,于北漠终;天下之难,自西湖起,却不知所终……
石神信了。离烛石神当着北漠诸人的面,说天下之劫,必将终于北漠。
或许,从方才那白子“叮咚”一声落地的清脆响声开始,公输主人便已听出了这与假冒巫师交手的结局。巫师身份为假,所言却句句是真。又或许,正是因为此人瞒天过海,隐藏身份,才令石神恼火不已,借自己之手略施惩戒。
但到了最后,神明心中的答案,迟早是要公之于众的。
“莫非平定天下之乱,一定要北漠臣服么?”
想到此处,公输主人只觉得脑海中一阵气血上涌,张大了口想呼吸,却怎么也喘不过气。看着那粼粼闪光的棋子,吴兑老儿的话语又重新浮现在眼前:
天下之劫,自东山起,于北漠终。
终于,公输玉再也支撑不住,一口鲜血喷涌在身前。随即一仰头,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来晚了,感谢大家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