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如今江湖之中,这“八音四器”的名号,竟是经历了一场合久必分的时代,由那个仍然存在帝王群臣的日子演化而来。清卿想起温弦温掌门先前一呼百应的模样,身旁各路能人好汉对他百般尊敬的模样,自己一剑刺入他喉头,血气中满是惊慌失措的模样……
原来其中道理,竟与他有着帝王血脉,是温康皇帝后人有着不小的联系。
子琴听清卿不言不语,便只是继续慢慢地讲着:“古话曾说,‘与常人交,共享乐易,共患难难。与天子交则不同,偏偏是共患难易,共享乐难。’或许正是这个缘故,在白厌皇帝自刎投江之后,连带着温朝三臣在内的许多老臣便纷纷找了借口,告老还乡,不再参与朝野中勾心斗角之事。”
“可是。”清卿一下子觉着有什么不对劲,“今日江湖的八音四器,各自开门立派,在世人口中几乎齐名,没听说过有什么高下之分,更没听说西湖的后人有着帝王血脉之类。师父,这是为何?”
清卿口中虽这么说,心中却并不知道,立榕山一趟下山惹得两位掌门没了性命,还在逸鸦漠搅了个天翻地覆,早就不是世人口中所说的“齐名”云云。
听清卿一问,子琴稍稍犹豫,这才开口:“因为大战结束,江湖太平之后,温康皇帝也曾效仿古例,以封地作奖赏,将这天下分为了东山、西湖、南林和北漠。”
“除了西湖之外的三处封地,南林荆棘丛生,北漠炎热干旱,都不比立榕山背靠远海,有山有水的地方来得快活。当初墨尘掌门身为‘温朝三臣’之首,因此温康皇帝这样分,荒乞女与南朔先人都没有什么不乐意。只是墨尘掌门大战之中,替皇帝冲锋陷阵得久,身上难免多落下了几条人命。何况史书中也说,墨尘性子冷酷,杀伐果断而不眨眼,早就惹了温康皇帝招揽的其他门派一肚子不快。”
“一开始,那位温朝的皇帝还甚是倚重自己的开国重臣,因此不论各门各派一肚子怨气,愣是把东立榕山分了出来。直到有一天,来了个黑袍子巫师,不声不响便跑到了皇帝瑶光殿的七星宝座之前,带着面具烧起火。左算右算,也不知巫师先生在火光里看见了什么,便开口直说东方有星动异常,日后必出贼人叛臣之类……”
“所以,墨尘掌门这才立誓,说不许令狐氏的后代掌门下山一步?”清卿听着听着,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原本以为,这东西南北、八音四器便是江湖最初的模样。却不料,那史书中所言的争权夺位,气吞山河之事一点不假。突然间想起一事,便向师父接着问道:
“那后来,巫师的预言成真没有?”
“没有。”子琴苦笑着摇摇头,“今日这般天下四分的模样,全因温家曾有后人沉湎女色,酗酒作乐,不问朝政的缘故。即便是三个门派再忠心耿耿,也抵挡不了民意怨恨,最终逼得温氏皇帝退了位,渐渐才成了今天这副各自立派的样子。”
听到此处,清卿不由得“哼”地冷笑一声。若是自作孽而不可活,天命又岂能救得了半分?清卿不由想着,假如罗先生也在此处,听罢此言,怕也要笑得前仰后合罢。
回过身,清卿把头埋在师父宽厚的胸膛,任凭明月如霜,洒在自己长长的发丝之上。清卿悄声道:“师父,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回东山。”子琴见怀中的清卿似乎愣了一下,便接着道,“你我没必要去蕊心塔走一趟。既然莫先生给百花仙子当了那么久的师父,咱们能发现的竹简中的秘密,他定然早就清清楚楚。”
“也是。”清卿转头望着那一柜子的丝竹管弦,能把这么多宝物全都留给徒弟当礼物,估计也是自己找着了一男一女的打斗图,问心有愧,故意给百花仙子留下的。
想到此处,清卿不由得轻轻一笑。师公壮起胆来,天不怕地不怕,却唯独怕着自己的心。
“在笑什么?”子琴低下头,清卿还没答话,便觉得有一吻,落在自己扬着笑意的双唇。
“弟子在笑……”清卿抬起头,让自己贪婪的目光落在师父的眉目、脖颈与肩头,“本以为能和师父把这江湖游历个遍,谁知这才刚走过北漠,便这么快就要回去了。”
“舍不得?”子琴像是看穿了弟子的心思,一下子问得清卿微红了脸。
离开夜屏山的时候,明明是自己千不肯万不愿,日思夜想,非要早些回到竹影斑驳的立榕山顶,和海浪涛声不绝的灵灯崖。今日一下子说要回去,怎么自己反而生出一丝不舍之意?
想到此处,清卿不由得把子琴的胸膛抱得更紧了些:“弟子只想和师父在一起。”
子琴也忍不住揉了揉清卿的长发:“今后的日子长着呢——等这次回了山,见莫先生一面,咱们再出来游山玩水也不迟。”说到此处,子琴像是突然明白过来什么,一下子睁大了眼:
“清卿?”
“哎。”
“师父好像明白过来,你那日所说——你我二人永不分离的办法是什么了。”
一听这话,清卿一下子的脸一下子更是红扑扑,赶忙藏在师父怀中,口中低声道:“才不是,师父肯定没猜到!”一面说着,一面心扑通扑通跳了起来,似乎在隐隐期待些什么。
子琴难得地咧嘴而笑,自己都觉得自己笑起来傻乎乎的,心中明白,自己绝对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于是捧起清卿的脸,让月光洒进清卿澄澈的眸子,再照映到自己眼中来。
“清卿,回山之后,让师父娶你为妻,可好?”
听罢,清卿眸中微光一闪,像是用了好久,才明白过来这句话的含义。并不答话,只是用力点点头,伸出手捧住子琴白皙如玉的面颊,让自己滚烫的气息不断靠近那温暖的双唇……
还不等天亮,师徒二人便简单地收拾起行囊,下楼牵了马,重新踏在西湖冰凉光滑的石板路上。许是那吓惨了的百花仙子着实嘱咐了蕊心塔跟来的随从,整整一夜,并无人敢踏入这楼上一步。
二人一马上了船,小小的船身猛地晃动,惊醒了正在美梦不停的艄公。
“二位客官,可见着百花仙子模样?”船家眯着眼睛,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撑篙推桨,驶离岸边。
子琴与清卿却毫无睡意,依偎在窗边,不厌其烦地看着西湖上那一轮白玉般的月亮。古人曾说,“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越是离山日子久,清卿才越发体会出这些诗词歌赋的妙处来。
许是心中思绪难以言说时,只有见过同一轮明月的古人,才能有着相同的感慨。
所谓“今人不见古时月”,清卿不由得泛起一股怅然愁绪。墨尘掌门向着自己的帝王立下如此重誓,来换取自己一生的忠义美名时,当真没有想过——几百年后的今天,世人争相抢夺《翻雅集》的今天,江湖中连一把白玉箫都容不下的今天——
立榕山令狐氏的掌门,又该如何?
今月曾经照古人,可是清卿左看右看,无论怎么看向那雪白皎洁的月亮,月亮都无法告诉清卿,下一个月圆之夜,她将要经历一场此生难以忘怀的浩劫。嫦娥不说话,吴刚也不说话,就连玉兔和老桂树,也安安静静地,不发一言。
师徒二人迷迷糊糊间,忽然不经意地,听得头顶有几声“咕咕咕”的鸣叫。
子琴在清卿额头一吻,示意她且慢慢睡着,自己便出得船舱,看个究竟。那几只灰毛上点缀着黑色斑纹的鸽子,一看见子琴身影,立刻俯冲下来,锋利的爪子死死扒住令狐掌门的手腕。
定睛一看,那鸽子腿上绑着一只墨迹斑斑的布条,而一落在子琴手中,登时吐了血。
不知这信鸽究竟飞了多久,飞了多远,竟生生逼得自己咳出血来。立榕山的信鸽很是认主,平日里便对子琴清卿几人甚为熟悉。只不过山上弟子隐居多年,无人下山,这些信鸽便大都没有用武之地。
今日不知为何,如此急匆匆飞到这遥远的西湖来。
子琴慌忙拆开那布条,只见上面洇满了模糊墨汁的纹理间,皱皱巴巴地趴着几个熟悉至极的字迹。从小到大,令狐子棋便是兄妹四人中最不喜欢习字的那一个。别说与子书的字迹相提并论,便是大街上刚刚认字的毛小孩,也要比他写得工整上几百倍不止。
师父一旦批评几句,子棋便昂着脑袋,理直气壮:“写字本是交流所用,既然弟子写了些什么,旁人也能看得明白,有何苦费劲去练得一手画鬼画符的本事?”
别说师父气得吹胡子瞪眼,连小小年纪的子书都远远跑开,赌气好多天不和他说话。
如今子琴一低头,不由得心生感慨,师弟这写字潦草的毛病,当真是多少年一点儿没改。第一行歪歪扭扭地写着:
弟棋顿首师兄无恙。
看到此处,子琴不由得笑了。原来一向不喜欢世俗客套的子棋,也难得会写几句信中常用的话。一边撩起船舱的门帘,一边向内走去。谁知刚踏出一只脚,却骤然停在半空。
船身一晃,令狐子琴一个不妨,险些趔趄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