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羽湖日光浅波,赤色如锦,杲杲悬碎着洒在湖面上。清卿提笔,手腕用力,一滴浓黑色的墨汁便浸染了薄薄的纸面。
子琴从清卿身后靠上前,一阵淡淡的温暖气息瞬间笼罩在清卿脸颊。
清卿虽不做声,嘴边却忍不住漾起一丝笑意。只见师父眨眨眼,盯着自己,片刻也不愿挪开眼睛,惹得自己终究是心神晃荡,怎么也静不下来。便放下笔,一回头,才发觉师父清新眉眼离自己不过半寸来远。顿时脸上泛起浅浅的红晕,低下头:“师父在看什么?”
“在看清卿写字的样子。”
清卿一笑:“这有什么好看?”
子琴一听,反而扶住清卿肩膀,凑得更近了些,像是细细端详着清卿眉眼。清卿被看得更是多了几分害羞之情,连忙推开师父的手,把身子转到一边去:“这西湖地界,微风拂岸,霞光缥缈,师父何苦盯着我看!”
沉默一刻,子琴并未答话。就在清卿奇怪万分,准备回身之时,却突然从后搂住弟子腰身。清卿一惊,“啊呀”叫出声,顺势便倒在师父怀里。子琴低下头,见清卿不偏不倚倒在自己怀抱中,便笑着凑在她耳边道:
“湖水堤岸本没什么好看,偏偏是映在清卿眼中,才添了几分颜色。”
说罢,眼神穿过清卿双眸,好似真的从弟子的瞳孔之中,看到无数山川江河。
听此言,清卿忍不住偏过头,垂眼一笑。在师父脸颊悄悄一吻,随即从子琴怀中立直了身子:“今日想写的东西还有好多,墨迹未干,别要洒得小船里到处都是。”话音未落,果真一滴浓墨从笔尖滴下,惹得那薄薄一张纸晕染了好大一滴墨疙瘩。
子琴弯着双眼,竭力忍住笑,作出个无辜神色。随即拿过那张染了墨的纸,只见上面龙飞凤舞的字迹甚是眼熟,便问道:
“这是哪一首?”
“是公输王的笛曲。”清卿叹口气,“竹笛与骨笛不同,总觉得音色清亮,多了几分原生自然的意趣。可惜这首笛曲叫什么名字,却没来得及记下来。”
说到此处,清卿便提笔,在一张干净的纸上重新写下:
“饮菊露以入朝兮,列云霓之晚佩。望黄昏以虬鸾兮,横灵皋之蛮荒。若思雷雨兮忘归,留折夜鸣兮天狼。木冥冥兮蕊窈窈,离神修兮容所思。”
两次下山,清卿总能听到不少别有韵味的曲调,与自己在东山所学大不相同。自己已然走过了南林北漠,所行一路,所听所想,尽皆被记录在一首首曲调之中。若是有听得不确定之处,便拿给师父,二人琴声淙淙间,共同弥补修改。
趁着这首笛曲还未忘却,清卿赶忙把听到的旋律记录在随处找来的纸张之上。随着自己听过各地各处的不同旋律,清卿只觉得,自己听音之术似乎练得愈发流利。有时不必师父在旁,也能独自写出一首完整的曲谱来。
待得这首写毕,清卿便把薄纸拿在空中,递在师父眼前。谁知子琴端详一阵,却微微皱起了眉头。
心中不由紧张些许,清卿咽了口唾沫,问师父道:“师父,这首曲调,可有不连贯、不和谐之处?”
子琴摇摇头:“并无。为师只是觉得眼熟,一时想不起在何处见过。”
“莫非这首笛曲并非公输逸所创?”清卿暗下想着,“或许是他人吹奏时,公输王在别处听过见过,便将旋律记了下来。再者,那冷面王或许随口一吹,也并未说这是北漠的曲子。”
思来想去,忽然觉得小船中沉闷不已,头也晕得难受。实在不愿继续思考,便放下笔道:“弟子也想不起这旋律究竟是从何处来。师父,前面是什么地方?”
子琴探身,从窗外望去,只见远处人群嘈杂,船只来来往往,似乎甚是拥挤,便道:“许是个摆渡的码头,此处人多,咱们不妨往前去寻个僻静之处。”
清卿同师父一样,也不喜欢吵吵嚷嚷。一听说前面人群来往纷杂,立刻点点头。
话说逸鸦漠之中,武陵墓主人身死,塔明王也没了依靠。当初那群要“联合百音,共抗青衣”的好汉女侠们登时作了鸟兽散,一窝蜂地浩浩荡荡离了北漠。
北漠的大王好汉也都死的死,伤的伤,无人再敢提起那“沙牢”的名头。
倒是二人回到先前的酒楼,牵了马,幸得当初下山带足了银两,便付了这许久的饲料前,有雇了一只小船,一路西行。那金马许久不见二人,远远看见青衣青袍走来,记得用蹄子刨着地面,不住地舔着清卿的手。
至于日后北漠的笛法也好,谱集也好,便要看年轻的即墨掌门的本事了。
记得当初八音会的四名“雏凤”之中,清卿,南嘉攸,即墨瑶,江沉璧年纪相仿,唯独即墨已然是逸鸦漠的掌门。因此一举一动,一胜一败,总承载着比其他三人更多、更复杂的含义。在夜屏山养伤时,清卿有一次对子棋师叔提起,师叔却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那有什么,你师父当掌门的时候,还没她年龄大呢!”
登上小船,清卿回头一望,漫天的雾霭遮蔽了无垠黄沙,只剩下西湖大江,水气蒙蒙。不知怎的,那百音琴碎裂在眼前的模样却一遍一遍在清卿脑海中重现。
逸鸦漠中一沙一石,本都被这百音琴包含其中。可惜武陵墓主人所求,终究太多。
造出那能相比于万籁自然的庞然大物的代价,便是禽鸟啼血,血染黄沙。以一己之力抵抗自然万物之规律,从一开始,或许只是一场轻易破碎的幻梦而已。
子琴方欲令船夫绕道而行,却忽然听得岸上一阵高声叫喊,还有熙熙攘攘的人群,把那叫嚷中央围了个结实。不知何事,子琴便凝神于耳,仔细听道:
“不问世事,不算吉凶。欲解余年,银两入笼。”
远远一瞧,一人身着六爻衣,手持阴阳旗,闭目合眼,口中念念有词。这人脚下,果真有一个竹编的小笼子,空空荡荡,像是等着来往过路人往里放银两。
周围来来往往的赶路人听得他言语奇怪,举止不似常人,便渐渐围拢过来。有些个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年轻人,探头探脑,混在人群中问道:
“嘿,老头儿!你这算卦不算吉凶,还能算什么?”
“小可能算准肉体凡胎余生的命数。不消什么手相卦盘,只要小可抬眼一看,这人余生之事,便能看得一清二楚。”
“哇——”“这么厉害?”人群中登时爆发出一阵惊叹之声。
就是刚在那说话的年轻人,听得他口气这般狂傲,偏是不信,决心要把这目中无人的算卦老头儿整上一整。于是便上前一步,挤进那人群中央:
“你这算一卦要多少银子?给我也算上一卦!”
“呵呵。”算卦人捏起胡须,闭眼笑笑,“小可收钱,与面前之人福祸贵贱有关。若是算得此人日后必将显贵发达,那纵是现在掏不出银子,小可也要他抵押些什么值钱东西;若是算得此人日后落魄遭难,那即使今日腰缠万贯,小可也不愿多收一文。”
“哟!”听得他还有这样一番讲究,围观的人群更是来了性质,纷纷怂恿着那年轻人,“快让他给你算一卦,大家伙儿一起开开眼!”
年轻人也是来了兴致,加之他衣着讲究,看着便像是家境殷实的不缺钱的人家。一听算命的这么郑重其事,瞬间也是好奇心起,从怀中掏出个沉甸甸的荷包来,放在手中掂量掂量:“老头儿,你且看吧!要多少银子,尽管开口就是了!”
说罢,将荷包解开,白花花的银两被悉数倒在地上。
往来有不少做生意的穷小子,看见这么多银子,惊得眼睛都直了。谁知算命之人不过摇摇头,徐徐睁开眼——
浑浊的眸子在年轻人身上刹那瞟过,立刻便重新低头,闭上了眼睛。
“就这?”见算命人不过眼神飘忽一瞬,甚至未曾细细观察来人面相之类,就重新闭眼,人群中纷纷响起一阵散去之声。唯独那年轻人还不死心,问道:“老爷子,你看我这命,够你收多少银两?”
算命人不答话,俯下身弯腰在满地的银两中摸索着,拾起一枚铜钱。
随即凑在年轻人耳边,低声说了句什么。年轻人一听,立刻变了脸色。先是愣愣地在原地呆住许久,随即耷拉着脑袋,转身便走。就连撒了一地的雪花银也不愿捡,就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人群中。
人群早已散去,算卦人口中仍是絮絮叨叨,却无人再理。清卿在船上看得奇怪,转头问师父道:“这算卦之法,似乎与江湖各处的巫师们大不相同。师父,你听没听见,刚才这人说了什么?”
子琴点点头:“他大概是说,‘看你有悔改之意,就收你一枚铜钱。若是继续豪赌不知收敛,必将倾家荡产,人财两空’之类。”
“这么说,方才离开那人当真有好赌的习惯?”
“或许吧。看他样子,估计是算卦之人猜得八九不离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