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栖霜,沙歇雁。风月不见,北客自怜,谁识曲中闲?”
天晚沙漠无垠,悠悠天地间,便只剩下即墨星一人笛声楚楚,萦绕雁声回荡不停。大漠沙尘封住来时去路,即墨星万不敢于雾色朦胧间踏入遍地流沙,便留于庙宇,将今日这北漠笛曲反反复复练个不停。
少年微闭着眼,长长睫毛颤抖,一句旋律吹不明白,嘴唇上渐渐磨出血泡来。
清卿随手一摸腰间,白玉箫果然不知所踪。想来自己当夜在南林想要抛箫离去,如今不过几日,就快要忧思成疾,当真觉得自己好笑又可怜。
笛声呜呜咽咽,听得清卿满心怅然。
即墨星横笛口边,片刻不停,吹着简直要气血上涌,把面皮憋得紫青。只是那“谁识曲中闲”一句,接连几遍,总也吹不下来。在一旁静听许久的彻心大师缓缓开口:
“曲中有闲意,需得闲人试奏闲心。若想练成此句,倒不必一时着急,不妨舒缓些气息,无意之中自然可成。”
听罢,即墨少年这才放下骨笛,长长呼吸一口,走到清卿身边:
“令狐女侠可愿指点?”
清卿摇头:“你我年纪相仿,术法相似,我尚不是习术过人之人,如何指点你?”
见清卿严肃神情,即墨星不禁笑了笑:“女侠心中有何听闻之感,倒不妨你我相谈一二?”
既说听闻之感,清卿偏过头,仔细回忆起这首沙漠小调。即墨星比自己稍小几岁,术法尚不熟练,因而吹着断断续续总不清楚。纵如此,也挡不住曲中一袭凄凉之感。
“北客自怜,谁识曲中闲?”
与北漠数辈相传的《沙江引》相比,这首小调无疑简单得多,情绪也单调不少。即便凄凉,也无非少年心绪:
夕阳西下,枯木黄昏,薄雾饮马行流沙。
想到此处,清卿这才回神,开口问:“请教即墨少侠,这笛曲之名为何?”
“随口一吹,暂名《绛河》,女侠见笑了。”
《绛河》——日月微绛,星辰成河。
清卿把这名字在心中反复默念几遍。正相谈间,彻心在一旁忽地言道:“星儿,近日可还记得练习些旧曲目?”即墨星行一礼,惭愧低声言:“弟子一直未能练熟这首《绛河》,因此其他曲子只是粗略记住一二。”
彻心大师微微摇头,从僧袍中取出短笛,淡然抬眼。即墨星立刻心领神会,抬起手中骨笛——两阵笛声一追一引,相合相绕,再次飞入天边。
清卿于一旁百无聊赖,只是今日已然将那各类笛曲从早听到晚,此时再听,竟是上眼皮与下眼皮止不住地打战。昏昏沉沉,脑袋不由自主斜向一边,心中默念:
绛河、绛河……
一束流光闪过,漫天星辰瞬间化为一条长长的银带,卷在大地上,江河流淌。令狐清卿一个躲闪不及,便被晶闪闪的浪花卷了进去:“师父,师父,咳咳……救我!”
清卿猛地惊醒。
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庙外沙尘稍止,只剩风声隐隐作响。即墨星立在彻心身侧,二人皆是闭眼合目,唯独指尖有些微微的颤动。两首笛曲相顾奏响,即墨少年正忘情地吹着那首《绛河》。
而彻心所吹之曲,却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清卿竭力意欲听清楚,可惜那舒缓的旋律幽幽飘荡在骨笛之下,总是模模糊糊辨不出来。倒是心中顷刻平静不少,想起自己在立榕山学琴,师父轻言:
“北漠之曲,素以笛声暗沁,悄然疗愈。”
笛声暗沁,悄然疗愈……或许这便是彻心方才指导即墨少年时,所说的“闲人闲意”罢。既如此,倒不妨自己也舒缓些情绪,在心中以《绛河》为副调,令那短笛的曲调自行显现。
清卿闭上眼,一句低吟涌入脑海:
“孤潇雨夜空荒野,北风吹冢入残阳……”
果然还是那《沙江引》!清卿从地上一跃而起,抱紧了脑袋,喉咙里发出一阵猛兽般的低吼。脸颊两侧刚干不久的血痂,如今又被重新撕裂开来。身躯依旧是熟悉的爆裂感,清卿颤抖着止不住,一下子扑在地上。
“呜啊!”一边是自己奋力挣脱,一边是静曲舒缓心绪,清卿已然分不清自己是哭是尖叫。只觉得四肢扭成一条大虫,即便想清醒,也只能看着脑海无尽深渊。
清卿死死咬住牙,想让撕裂的双手和扭曲的肢体都停下来。
翻滚多时,后背挨打的外伤也支撑不住,重新破了口子划出血。直到胳膊肘“砰”一声撞在柱子上,清卿才终于被迫停下挣扎,微微喘一口气。
“弟子、弟子本是违了门规,犯了大错……不敢再做出反叛师门之事。纵是粉身碎骨,今日也要离了这破庙!”打定主意,清卿也不知哪来的力气,扶着柱子站起身,“师父,弟子如能归山,誓不出山门一步!”
大吼一声,低头向庙中柱子撞去。
彻心余光见清卿全力狂奔,惊得赶忙停了曲,想起身去救,又哪里来得及?
只听得“啪”一声闷响,清卿额头于那结实的庙柱一撞,被狠狠弹到地上。再看她神色,已然眼角歪斜,额头上顷刻渗出大块淤血,只有进的气,没了出的声。
即墨星也已停了笛声,一转头,被清卿血污满脸的模样吓得说不出话来。正待上前扶起她身子,清卿却忽然如鬼魅一般跳起,推开庙门,头也不回地就向茫茫大漠奔了出去。
彻心大师叹口气,想不到令狐家的少女这般执拗。正欲关门回身,却见另一个身影顷刻从门边闪过——
少年竟也毫不犹豫,迎着烈风,冲向层层雾霭中。
正午阳光甚好,虽入深秋,惹得全山上下暖融融的。众弟子们皆已忍不住去歇息,唯独险峻的山崖被烤得火辣辣,令狐鬼衔起一根草叶,双手抱住脖子,靠在歪斜的老榕树上舒舒服服地眯起眼。
南嘉宁正要出洞,远远望见掌门一袭青袍走来,便行个礼,又回到石洞中去。
薄薄的字条被揉成皱巴巴的一团,令狐子琴觉着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展开来看,果然只见子棋歪歪斜斜的字迹蹭得到处都是黑迹,想必是心中焦急,墨水沾得满手都是。
纸上洇着好几个墨疙瘩,上面只有潦草八个字:
“湖林出乱,清卿不见。”
子琴走到令狐鬼身边,轻行个礼,低声道:“弟子打搅师伯安歇。”鬼爷爷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姿势不动,冲子琴的方向,把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子棋说什么?”
“西湖和南林的几个孩子都不肯罢休,而且清卿前几日自己跑下山,如今也没了音讯。”
“切。”令狐鬼把嘴里草叶一下子吐出几步远,“好个令狐子棋,也就这样本事?”
子琴平静抬起眼,“是弟子疏忽。”
鬼爷爷忽然直起了腰,“扑腾扑腾”地像条大鱼,靠在树干上换了个姿势:“你可打定主意?”
“是。今日阳光甚好,逸鸦漠怕有沙尘激扬。”
“立榕山掌门的门规……”鬼爷爷斜睨着眼珠子,“不必爷爷我再提醒吧?”
“师伯。”子琴的声音依旧温如清茗,徐徐道,“若是四器间的仇怨没了了解,而弟子却闲坐立榕山顶,是负了掌门之责;若清卿一人在外不知所踪,而弟子在山中不闻不问,是轻了师者之意。”
令狐鬼听到此处,知道也无法再多说什么,便默然点头:“清卿那孩子,唯恐见你不开心。”子琴听罢,垂眼笑笑:“弟子这次找清卿回来,再也不会和她分开了。”
清卿冲得出庙门没几步,已觉着气力耗尽,脚步虚浮,几次险些陷进那吃人的流沙之下。只见这黄沙漫漫,远望无边,终于身子一歪,眼看着顷刻便要栽进去。
心下一慌,还没来得及叫出声,便觉一股温暖的力量一把抓住自己手腕。清卿侧头一望,浓眉大眼的少年立在身旁。
即墨星一把将清卿拽起,赶在她坠入流沙之前抓牢了她手,顺势将她负在背上。
迷迷糊糊中,清卿反应过来,竟是即墨少年背着自己在这无垠沙漠中狂奔。想起这少年初见时,身躯瘦弱不似习术之人,却是练就了一身踏沙行走的本事,纵是后背负人也丝毫不见费力,倒不知此等轻功是如何练就。
前面风势渐小,几顶圆身尖头的沙帐见在眼前。即墨星刚冲到门口,便有一群大汉赤裸着臂膀,齐齐抱拳道:
“三王子!”
即墨星不理会,背着清卿便向其中一账奔了进去。把清卿放置在一围火堆之中,少年随即向身后大喊:“巫师!叫巫师来!”清卿只觉自己被这炙火烤得闷闷难受,便撑起身子,仰头道:“不论你们救我几回,再害我几回,清卿决不留此成北漠之人!”
微微一愣,即墨星睁大眼睛:“我等害女侠作甚?”
二人正对视间,门外忽地“哗啦哗啦”一阵响动。那巫师顶着满头褐紫色斑驳条纹高帽子,黑面具遮脸,满身五彩斑点走了近来。一见清卿模样,竟摇头道:
“三王子,这姑娘中毒太深,怕是没法子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