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平静的眉目现于摇曳烛火之下,雀李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庙中突然的人影是什么来头。
“菩萨面前不见杀生。”老僧低眉淡言,“几位施主,还请莫要打搅佛家静处。”
“什么不见杀生!”雀师傅立刻收回红铁钩,指着掌门僧人眉心骂咧咧迎了上去,“那四个长得像牛鬼蛇神的什么金刚护法,还不都是给菩萨杀人!佛家杀人菩萨不管,师傅我杀人还轮得着你老和尚管?”
这一番大不敬之语出口,只堵得即墨掌门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再平和的性情也要气出冒烟儿来。
见老僧不再作言,雀师傅便转过头,居高临下斜睨一眼趴在地上的清卿:“你把郎中的女儿、公子的侍卫伤成这样,该怎么办,自己说吧!”清卿爬起身,抹一把脸上的土。几人目光睽睽之下,清卿竟走回庙口,于那持国天王的碧玉琵琶上卸下一根琵琶弦来。
“你既不满金刚护法,便由弟子来代为取你性命。”
言罢,挺弦厉声破空,呼啸的红钩紫弦呼啸着迎面相击,眨眼便听得铿锵一响,细而生锈的长弦,在那热红的铁钩子上烙下一道深凹的伤痕。
雀师傅不由大惊,自己从未亲眼见识过东山弦剑的功夫,这般虚弦抚琴,竟也能将自己的红烙铁钩刻出凹陷一块。自己的红钩乃是西湖热泉深处刨出,几代工匠千锤百炼所得,一向精钢风雨不摧,却被这柔软的丝弦打出一道疤。
此琵琶弦虽比不得令狐子琴的弦剑难得,配上“高山流水”的曲律,显出那十之五六的威力来对付雀师傅的铁钩,已是绰绰有余。
眼见自己手中残铁红光微弱,伤口处“刺啦”几声叫唤,雀师傅不由得慢下了招式。
不再硬拼,改由内力化掌,传入钩尖,想要把清卿手中的软弦借助一股粘劲勾回来。思虑间,正逢清卿一招“高峰坠石”猛力点下——
只听“铛”一声响,琵琶弦被牢牢黏在热腾腾的铁钩子上。
这弦乃是桑丝而制,在铁钩子头上悠悠晃晃缠了几圈,便借着热气,徐徐燃烧起来。只是红热不过一晌,微弱的光芒竟逐渐褪去,竟连被雀师傅内力烧得通红的铁钩子,也渐渐淡了颜色。
雀师傅大惊失色,抬头一望,清卿正凝神于弦端而微闭着眼,将“汤流水”的琴曲内力,滔滔不绝借由弦丝传来。
似是虚无的水气,灭了高燃的火。
弦尖应声而落,雀师傅茫然将铁钩举在半空中,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眼前一道紫光顷刻闪过,划破天地一般的气势,向着自己身前横扫过来。
铁钩挡架不及,细腻的弦尖穿肠破肚,把雀师傅拦腰划开一道伤痕。
雀师傅先是跪在地上,随即倒下去。肠肠肚肚混着血,尽皆流了出来。
这一扫,清卿凝集了全身的心神和力气,皆是等待一刻“千里阵云”。谁知力量冲出体外,自己根本拉动不住——长弦不收,眼见着侧扫半圈,又要打到歇息一旁的李之雨身上。
清卿无奈,只得大喝一声,将那弦头拼命下压。
正在给之雨治着伤的李雾李郎中,耳听到长弦之风奔女儿而来,想必是令狐野人穷追猛打,无言闪身,拦在了之雨身前。
“嘶啦”一下子,细弦又在李郎中大腿上破开一道口子。
清卿喘口气,望着倒在身前的二人,把那丝弦无声抛在地上。
回到庙门之前,只见即墨僧人面容悲苦,嘴唇微微颤动着,自己便端正跪立掌门身前,叩首道:“弟子搅扰佛法静地,请掌门赐罪。”
老僧摇摇头,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叹息。
回过身,雀师傅拖着半截身子,脸埋进土里,已是大多没了气。清卿便掐住他脖子,逼迫那双无神的双眼看向自己:“温掌门为什么到东山上去?”
雀师傅不答。
“为什么?!”清卿一下子扯起他腰间伤口,一声惨绝天际的叫声划破沉夜。连夜半入睡的鸟兽都纷纷惊起,飞逃无影无踪。
“我说!我……”雀师傅扭曲的面目狰狞起来,“因为南……”言至此处,忽然喉头一紧,雀师傅双目猛地睁大,像是连眼球都要挣出来。
随即脖颈一沉,终于是彻底没了气。
清卿叹口气,把满手的污血擦在衣摆,又转身向着父女二人走来。
李之雨一下子起身,拖着一身血流如注的伤口,拦在清卿和父亲之间。在距二人还有几步远的地方,清卿站住脚:“你来说。”
之雨回头看一眼父亲,郎中咬着牙,额头渗出滴滴汗珠:“痴心妄想!”
一步、一步,清卿的脚印渗入沙土,步步坚定,缓缓走来。女侠睁大了惊恐的双眼,清卿每近一步,自己便后退一步。直到最终,脚跟碰到父亲瘫在地面的双腿,一步也退不得了。
便是在开阳火光中,之雨拦在小公子身前,也从未这般惊心过。
且不说清卿的功力术法今非昔比,便是场中重伤倒地一片,自己根本不是她的对手。女侠横过手臂,拦在清卿去路上。
清卿的眼神仿佛寒冰扑化,包裹其中的熊熊烈焰瞬间蹿起。
“说不说?”
李雾咬紧了牙,不做声。
“说不说!”
只是手腕轻轻一折,清卿抓住之雨胳膊,将她推到一边,后背结结实实撞倒在地。“小雨!”李雾痛苦大叫着,绝望地闭上了眼。
“温掌门、去、立榕山——”清卿把脚踩在李雾大腿伤口处,“究竟为什么!说!”
“啊啊啊!”李雾凄厉的叫喊简直地动山摇,整个树林都被惊醒,根深的老树开始呜呜嘶吼起来。“你……”郎中抻长了脖子,青筋暴出,“你个立榕山的杂种野家伙,快快给个痛快!”
“为什么!”清卿脚尖一使力,瘦小的郎中像只大虫,在沙土中扭动不停。
“我说!”
一声尖叫,混杂在风沙惨嘶里,像是瞬间烈曲最后一瞬定音成了调。四周静悄悄,连蝉鸣都止了嗓子,众人都将回望到清卿身后去。
李之雨立在原地,血汗交加流淌一身,紧握着拳头。
“温掌门,南公子,即墨掌门……”之雨眼底现出隐隐泪光,“一齐去了立榕山,要给南箫南掌门报仇。”
——报仇。
清卿从记事起,对这两个字熟悉得不能更熟悉。
师父被害的仇、师公被抢谱的仇、自己中毒的仇、江湖上大大小小灭门丧族的仇……想到立榕山被那三器掌门如今任意踏足,清卿喉头一苦,不由得脚下狠命地踏下去。
“呃……”李雾痛得一歪头,昏厥不动。
与此同时,庙口沙绸散开,直接向着清卿奔袭前涌。清卿一动不动,任凭黑影拉开自己,又重重摔在地上。清脆的“啪”一声响,自己只觉左颊一阵热辣,不知什么时候挨了沙绸结实一巴掌。
“该收手了。”即墨掌门回身进庙,吹灭蜡烛,“砰”地关紧了门。三人空留荒野,清卿回头一望,东方已被乌云遮蔽无踪。
“师父。”
绮川轻轻叫一声,子琴却立在山崖边,迎着海浪,没有回头。海潮甚是温暖,发丝拂起,扬在七弦琴上。
这把琴原有的七弦,自怪石原刻下那两个大字之后,便还剩下五根弦剑可用。
低头看看自己的手,指尖厚厚的茧从儿时起便不再陌生,一直跟随自己而立之年。而原本白得吓人的皮肤,如今更加色淡白皙,甚至都到了透明的地步。宓羽天客有着这般厉害的毒物行走江湖,也算得上是当真学了不少本事。
自己中毒时候,年纪和清卿差不太多。
看着一层层海浪卷卷翻涌,白色水花打在石崖又退回去,不多时,更凶猛的浪潮便带着怒吼,重新打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不见停歇。
自己已经离山太久了。碧汀毒、雪上蒿、出水莲、沙江引……都来吧!就像着无休无止的海浪一般,山崖无惧。
只要自己还在这立榕山一日,便没人能再伤清卿一次。
心下默想,手中琴弦“嗡”地一挣,似乎明白了子琴的话。
熟悉的脚步声逐渐靠近,纵是半年不见,子琴也忘不掉这份独属于自己的记忆:
“棋。”
令狐子棋止住脚步:“师兄……回来了。”
“回来了。”点点头,子琴忽地想起什么,“师伯睡下了吧?”
“稍地一哄就睡了,老年人小孩子心性。”
子琴这才放下心来,转过头,依旧望向茫茫水烟海浪。“师兄。”子棋并不离开,“今日还是吃点东西睡一觉为好。明天,只怕是一场恶战。”
“哦呵?”子琴笑了,眯起眼看向师弟,“你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大魔头,也有担心恶战的时候?”
子棋挠挠头,默默苦笑:“师父当年也就随口一说,只有你还叫上瘾了。”
“怎么,难道你还改了不成?”
“还是改了不少吧!”子棋不屑地“切”一声,“如果不算夜屏山那档子事儿的话。”
假装翻个白眼,子琴孤自转过身。
“师兄,你也变了不少,而且肯定比我明显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