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是数下跃起,子琴已然在坚硬的空石碑上刻画出横横竖竖许多条乱线。清卿只觉那弦剑锋利至极,剑石相击,弦尖深入石棱数寸有余。只不过师父究竟在石壁上刻了什么,尘雾飞散,清卿一时倒也看不出。
子琴悬里石壁,回身向清卿点点头,弦剑剑柄正坠在清卿手中。顺势反手击在低石石身处,只听“铛”的一响,清脆的正商甚是好听。
再向上看去,不少尘碎灰沫应声掉落,笔锋劲力的沟壑处,开始显现出浅色的文字来。
足尖轻点,清卿连窜五六尺而上,将那弦剑剑柄向外,不偏不倚抛回师父手心。子琴青衣翩翩扬在半空,一个空坠松手,便见那漂亮的中竖划出一道长长的硬痕。弦剑于是再次来到清卿身前。
清卿这次剑尖向石,“叮叮叮”三音飞响,打出一串角、徵、羽震在天空。这次,甚至脚下的石根都有些站立不稳,摇摇晃晃,抖落下一连串飞沙土石。
两个入石而刻的大字深现在二人眼前:翻雅。
清卿慢慢滑下石碑来,只觉得自己身子轻盈不少,想必是这两日石原曲谱中苦练见了成效。子琴直接松手坠下,轻巧无声落在清卿身旁。
从下方望去,两个大字骨气崩云,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如淡墨烟尘纵横,遒劲有力地舒展在风吹雨打的古老旧崖。
子琴这般功力字体已然是世间少有能及,清卿却仍是忍不住想,若是师公看着师父写下曲谱之名,或许会更无遗憾吧。
不由得抬头看向师父白玉般的脸,子琴双眼微微闪烁,似是望字沉思出了神。
子琴也低头望来。四目相对的一刹,便知二人彼此所想并无二致。两个人依旧是不约而同地笑笑,只是这次多了不少苦涩。
眼看着日头过了最烈,子琴轻拍弟子肩膀:“清卿,咱们该走了。”
清卿点头,“嗯”了一声,却还是迈不动脚。直到师父温和的力量渐渐推在身后,清卿这才依依不舍留着目光缓缓走了几步,看着两个开天辟地的大字终于也变成小小尘埃,映在白光之中消逝无踪。
子琴在一座幽然阴冷的洞穴前停住脚步。许是儿时在黑穴中穿行过的缘故,清卿不知怎的,竟觉得心跳扑通扑通加快,身上也不由打了个寒战。
望着幽森森无尽的黑暗,子琴道:“师父送你上去。”
送我上去?只觉得师父一下子又要离自己好远,清卿猛然一把抓住子琴衣袖:“师父,弟子只和师父一起走。”
“为师又没说不走。”子琴微笑起来,揉了揉清卿脑袋,“只是这个办法,需你我分开而行。”
清卿低下头不说话。要是又要和师父分开这样久,自己宁可在怪石原多闭关几个月。
“隐线之下空荡荡皆是寒水,再刚硬的弦剑石头也造不出能使线网暂时崩裂的声音。”子琴顿了顿,“因此为师送你到这儿,等你到了水面之下,就往水上抛一块石头。”
“那师父……”
“还有另一条路可以一试。只不过中秋佳节临近,别让你师叔师姑等急了。”
眼神闪烁不定,清卿还是抓着师父的袖子不松手。
子琴反过手来,玉白的五指牢牢握紧了清卿手腕:“清卿,如果中秋之后,西湖和南林发现你和师父不在山上,会怎么办?”
“……”清卿沉默一阵,不情愿地吐出三个字,“《翻雅集》。”
听清卿明白过来,子琴便不再说话,只是淡淡笑着松开了手。清卿终于放开师父的袖子,咬咬嘴唇:“师父,那等这次回到山上,弟子再也不离开了。”
“自己说的。”舒展开眉目,子琴紧紧盯着清卿透亮无暇的双眸,像是诉尽心中无限难以言说之感,“记得在海边等我。”
冷冷暗暗的潭水灌入口鼻时,清卿忽地清醒过来,只觉得水中怪石原仿佛一场漫长的梦,一下子醉了自己许多天。
耳边没了那盏清茗,只剩下嗡嗡水声无穷无尽。
直到丝丝缕缕的光亮照在眼前,清卿才握住那颗巴掌大的石子,靠在身后:“师父,弟子在海边等你。”默念至此,一口气长出,将手中石块奋尽全身力量向上甩了出去。
串串珍珠气泡包裹着石块,划破水中一道光柱,夹杂着清卿手心最后一丝余温跃上水面。
终于听得“铮”声一响,漫长的一瞬定格在石块与隐线击撞瞬间。清卿闭上眼,静静等待着。
轰隆!
水下世界骤然摇动开来,千层水浪击打蹂躏着彼此,像是大地的泪水忽然崩裂出眼眶。便是这地动山摇的声音!
水面一片隐线暗网便是在这一瞬销声匿迹,清卿扒住岸边枯草沿,双腿奋起一蹬,终于拖着湿淋淋的身子趴到了大地上。
松软的杀人密线重新闪起锋利寒光。
四下一望,那天热热闹闹的玄潭四周已然空无人影,天上悬挂的隐线也看不出。只是浅也微凉,清卿茫然睁开眼又闭起,唯独那高耸入云的蕊心塔仍坚定地立在烟雾朦胧中。
实在不敢耽搁过久,清卿顺开一口气,认准了东边的方向,跌跌撞撞拔腿跑去。一直跑到南林深处鸟兽匿迹的地方,这才支撑不住,一个猛子面朝下摔在地上。
不远处,一间破败小庙隐隐约约映着光。
今夜寻得人迹,借来些吃食养足精神,倒也是个打算。心中念定主意,清卿便重新提气站起,收起脚步,悄声向那小庙靠近。
烛光下映着魁梧一人,侧坐无发,正闭目合十,低声默念着什么。
那人膝前正摊开长长一卷经文,仔细看去,长经足有千字之余,那蝇头小楷却工工整整,连文边的描花都一笔一画不见散乱,不知需心如止水到何等境界,才能创出这般精致之作。
诵经之人并不睁眼,口中所诵却似乎成了曲,渐渐显出若有若无的音调来。
清卿不禁好奇心起,赶忙缩住脚,将内力凝神于耳,仔细听道:“孤潇雨夜空荒野,北风吹冢入残阳……”
是沙江引!
北逸鸦漠传世之曲,隔绝前年,竟有人在南林随口吟唱恍若无物。清卿震惊之余,只听得屋内一声怒斥:“什么人在外鬼鬼祟祟!”
赶忙回身,只见一串黑色绸带推门而出,直直向着清卿胸前破空袭来。
清卿不料屋内那和尚高僧忽然出手,赶忙后跃,竟也抢先几步,比那沙绸前端率先拉开了距离。眼见身后密林丛生,清卿不及思索,脚尖扬起地上一打碎石子,把“千里阵云”横在身前。
沙绸似乎迟疑了一刻,不再狠手直冲,而是微微绕过弯子,似乎想要把清卿裹在里面。
长绸入空绵密无绝,倒像是茫茫大漠中一引黄沙,流泻暗涌,风动无声。不等绸端逼近,清卿赶忙再次后退,不防心下慌乱,“咚”一声响撞在了树干上。
几乎下意识出手,石子拟棋平飞,熟悉的“乌鹭横飞”排开身前。想必棋阵够这绸子缴缠半刻,清卿不愿耽搁,赶紧迈步往远逃。
还没走出几步,倏地身后传来叮叮咚咚一片细想。回头一看,不由得大惊失色:
那飞在半空的一串乌鹭,已然被沙绸之末尽皆打落在地上。
庙中沉声传来:“还要躲么?”声音洪亮,似是运足了内力。
无奈之下,清卿回过脚步:“晚辈借道远行,叨扰高人,实在罪过。”
破旧的庙门“吱呀呀”想起,烛光月影下,高大的人影出现在庙前:“这样出色的‘笔阵图’,贫僧已经几十年没见到过了。”
咬咬嘴唇,清卿不由得心下犹豫,不知是否该向这素未谋面的僧人吐露身世。
倒是沙绸僧人先开了口:“月黑风高,一女孩子年纪轻轻,乱跑作甚?”
“晚辈赶路不及,本想连夜穿过此林,不想打搅高僧……”
“打搅。”僧人垂眉低语,“门外偷听,不是立榕正派弟子该做的事。”
清卿愣在原地,冷汗冒出后背,连忙跪地叩首:“弟子一时听得入了神,知道不该擅自躲在门外,请高僧责罚!”
僧人摇摇头,转身回走。
“即墨掌门!”
情急之下,清卿脱口一叫。那僧蓦然回头:“你叫我什么?”
“立榕山弟子令狐清卿,叩见即墨掌门。”
似乎空气凝结些许,半刻沉默,僧人长出一口气:“进来吧。”
待得清卿在庙中立定,老僧将一碗热姜汤端来。清卿不敢擅坐,连忙接过碗,躬身行礼而定。僧人这才开口:“北漠掌门的年纪,应该和你差不多。”
“是。”清卿点头,“弟子与掌门,在八音会有过一面之缘。”
“那你为何称贫僧为掌门?”
清卿低声悄然:“是《沙江引》。”
老僧突然静静笑了:“的确是《沙江引》。令狐子棋是个不通音律的榆木脑袋,倒是教你教得好。”
想必是方才出手一式“乌鹭横飞”,让面前的即墨高僧起了误会。清卿将热烫的粗碗端在手心:“弟子自离开无名谷以来,一直跟随令狐掌门门下。”
“这样……”老僧人并不意外地微微点头,“那你该往东去,不应向北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