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至还来不及叫出声,令狐衡申无力的躯体一点点后倒下去。
在子画即将奔到那袭青影的前一刻,只听得细密无形的隐线静悄悄,顷刻撕裂开坠入水下的人身,留下几缕残红,被呼啸而起的潭水吞没了个干干净净。
气力虚弱的清卿跑在最后,不过半程,便听得脚下“咝咝”之声隐隐而现。
衡申望向天空的那双空洞之眼,带着浮出水面的答案,重新回到了玄潭幽暗之中。定睛向远,只见黑玉白光的潭水之上,几枚棋子随着旋涡晃晃悠悠,不多时,便被卷入潭底去了。
远远的深白背影抬起手,只听“哗啦”几声动静,岸边遥遥的水线旁立满了弓箭手,一个个引弓上弦,乌亮亮的箭头直至潭心,将几个令狐姐妹包围在了水面正中央。
子画铁笔“铮铮”刺空划破,横立向东。
其他几人立刻反应过来,脚踏“梅花三弄”之阵,各自术器出手,面对碎琼林弓箭手相背而立。
这“梅花三弄”之阵为令狐子琴所创,为的便是立榕弟子在外联结,将各路术法配合起来,以被应敌千军万马之需。只需记牢“梅花弄”的谱法,无论是三人三弄,或是百人百战,每每在山上排演之时,无论狂风海浪,皆势如破竹,摧枯拉朽而不可挡。
今日与碎琼林比试,倒还是这“梅花三弄”第一次用在山下。
南北二人稍稍斜开身子,让清卿立于西南之侧,几人心中不约而同为衡申空出一个位置。弓箭手逮住间隙,急急趁虚而入,那几十只乌压压的精钢之箭如雨点般打了来。
清卿虽是伤病有余,仍是将那无坚不摧的白玉箫出手,左右同击,将大多数来势之箭都甩到一边。忽地只见右手边绮琅纤纤玉指横递,几阵汀汀淙淙的细密声响,五六枚混在长箭中的短金针竟以流光瞬息之间,被绮琅手中的银针拨了下去。
绮琅圆圆杏眼抬起,惊讶有余之际,见江沉璧红发白衣,一头金饰碧钗,红发披散地立在遥遥岸边。自己久居山中,初来碎琼,居然遇到同样善用细针的好手,不由得勾起嘴角,将绣花针悄悄埋在手心。
眼见沉璧金针又来,绮琅银光匿指,在烈阳下微微闪烁。
只见先排的金影冲在钢箭之中,直向绮琅喉咙面庞奔来,绮琅却是针不出手,将纤细的十指当作短剑,六根银针在手心掌花轻翻,登时将那来势汹汹的金针绊倒落水中。
不待绮琅喘息,却是金针再至,夹杂在针里针外的长箭皆被清卿就手甩了开去。倒是金针结阵呼啸,清卿反倒慌了手脚。绮琅弯弯眼笑道:“看清楚了!”像是变术法似的,那些金针足有十多枚有余,来到绮琅身前,一个接着一个缓缓放慢了脚步。随即低下头去,自行扎到潭水之中了。
清卿先是大惊,随即松下肩头,向着师姊微微一笑。
若非心头仍有弓箭手在远处虎视,清卿简直想放下木箫,冲绮琅鼓起掌来。子画余光瞟过,心中也是不住点头:“姑娘的‘烟斜针’练成了!”
纵是沉璧远远望来,亦感不可思议。绮琅的“烟斜针”妙便妙在,针不离手,却可递里于数尺之远,颇有隔山打牛之感。
在寻常刺绣描工之间,八九岁的绮琅手心运劲时,就渐渐学会与针线融为了一体。加之子琴常常点拨,废寝忘食刻苦十年之久,终于能使银针出手带风,风力拨打如斜烟悄至,故自名为“烟斜针”。
此刻玄潭之上,绮琅将布面粗线中练成的看家本领施展开来,自然是游刃有余。沉璧金针耗尽,依旧见绮琅十指传风于针尖,方圆十步唤雨呼风,丝毫不显吃力模样。
正以为沉璧要知难而退,忽听得岸上一声高喊传来:“令狐小媳妇,且来领教你姑妹妹的本事!”说罢,沉璧解下红发间最后一簪,手臂运足了力气,如极箭离弦便掷了过来。
清卿明明见金簪径直冲向自己狂飞,却不为所动,双眼愣愣地像是出了神。
若说方才,沉璧掷簪的动作是在何处见过,记忆中的场景倒也不少;但若把之当作南家后人,沉璧脱手一摔,和南箫抛篪的动作像得不能更像。虽说清卿未能完全看清南掌门面对衡申时的招数,怎奈白篪和金针的走向、路线,甚至划过空中的音调都简直一模一样……
思索到一半,金簪已然打近身前。清卿将身子侧开不足一寸,让那闪着金光的宝贝头饰擦颊飞了过去。姐妹几个暗暗叹口气:“这孩子,听声仍是要用险招。”
一口气没叹完,绮川和绮琅忽地同时偏转身子,向着清卿身后飞奔过去。
谁也没料到,江沉璧的簪子里,还藏着金针机关。
发簪刚刚飞过,另一侧的绮川便感到不对劲。回头一瞬,只见簪尾分离出几枚不及小拇指长的几枚更小的金针,逆向金光飞去的方向,便反身向着清卿迎头直冲。
绮琅近在身旁,眼见针到,手中六银针纷纷出手,尽皆抵着金针飞了过去。眨眼之间,十多枚金针掉落相撞,尽皆改了半空中的路线。正待众人准备长出一口气,只见那飞开的针竟再行分离,一下子,二十多根细针不过指甲盖长短,依旧向清卿、绮琅二人咆哮而来。
清卿终于回过神,双眼立刻盯紧了来针之向,凝神于空中细微风响,白玉箫温润而起,面对金针之阵直冲上去。
一枚金针对准自己右眼,清卿不暇思索,当头打落;又有三四毛毛针结伴相至,却不妨清卿一个闪身后跃,接二连三地摔碎在隐线上。仍有最后一针,通体光滑而过风无响,悄悄地伏近水,冲着清卿脚腕奔来。
即便是惯于听音的令狐子弟,也抵不住无声之针,直到近在脚前时,清卿才自行发觉。便是绮川也看见的一瞬,忽地高喊:“有毒!”
闻言,清卿登时后跃,手中木箫想要将小针打到一边。
无奈这针尖太过细小,清卿心中慌乱,手上一偏,竟是差过一寸来没能打到。绮琅手中已然无针,便空手出风,斜过身子来想要将小小金针阻在半路。谁知水波动荡,绮琅脚下隐线“蹭”地一滑,一下子歪斜出去,顷刻间便要倒在那尖利的隐线上。
清卿急忙向前狂奔,只是不到近处,忽地听绮琅“啊”一声叫唤,整个身体腾在半空,足尖点水,像是被云中的力量吸得飞了起来。
熟悉的感觉传入脑海,不必回头,便知道一定是南嘉宁手中的隐线,将绮琅于最后一刻拽在空中。
如今绮琅虽有惊无险,但这“梅花阵”已破,密密麻麻的精钢长剑骤然直穿,向着潭心令狐四人疯狂来射。子画看准南箫离去的岸边残影,冲着绮川点点头,四人同时向外冲了开去。
只见绮川在手里摸出个圆盒子,于空中上下一散,面前尚未上弦的弓箭手一下子站立不稳,纷纷僵直着后背,瞪眼一蹬腿,挺挺向后便倒。即便仍有余箭射出,不过无头苍蝇般乱飞一气,根本撞不到四人身上来。
绮川手中的毒名叫“蔓汀散”,将自创独有、能迷人心神的“蔓毒膏”和宓羽天客的“碧汀毒”融为一体,剧毒无解,一步毙命。
这蔓汀散绮川也是从未用过,此刻带在身上别无选择,只好借此杀出一条毒路。
跑在后面的三人立刻闭紧了口,一鼓作气,眼看着就快能冲出这风中毒阵。不料清卿忽听得身旁脚步忽止,边跑边望向后面,竟是绮琅追着一步步后退的嘉宁,想把他从逼近的毒阵中拉到一边。
同一时刻,令狐子画眯起眼睛,只见南箫拾起一把地上掉落的弓,箭头直指嘉宁,眼看着千钧一发,那搭在铁弓上的钢箭,登时便要射入潭心。
那双弓箭通体散发着雪月冷光,箭头集满霜烟,一眼望去,便知这锋利之簇绝非寻常铁箭可比。子画赶忙加快脚步,跑得像一只粉红飞鸟,足不沾地而猛冲上岸。
南掌门似乎已然瞄准,“嘣”的一声,弓弦弹出钢箭,箭头钻开毒气飞了出去。
话说在绮川散毒、子画奔岸的刹那,清卿自行闭气回身,迎向潭水另一边扑天压云般嗖嗖不停的声响。潭水一望无际,还没被毒气笼罩的部分,仍有弓箭手大了胆子,一箭一箭齐刷刷,都对着潭中几个人射个不停。
清卿本就伤势未愈,再加旧毒不解,面对成百上千从空中袭来的精钢箭头,渐渐心有余而力不足,体力也慢慢松软没了气。
强忍着钻入骨中的疼痛,清卿抬起无力的胳膊,生生借着木箫的力,想要将一切面对着师姑师姊方向的钢箭通通甩到一边。终于是一招“百钧弩发”,木箫和四五乱箭死死折在一起。
忽听“砰”一声响,手中木箫嗡鸣不止,将抵在清卿身前的飞箭尽皆四散炸开来。
分别多日,自己与木箫却早已彼此熟悉,仍能借着一股内力相互左右。
喘一口气,箭音不止,清卿眼见着绮琅和嘉宁尚未脱出毒阵,只好继续屏气而上,木箫一横,便是隐隐然“千里阵云”,一口气扫开一大片重重精钢去。
在箫箭相碰的一刹,清卿只听得奇怪的一声响,手里的动作不禁再次缓缓放慢。
“崩浪雷奔”的一捺正巧与两只长箭撞了个正着。头尾双箭分别相击,白玉箫竟铮铮然推开悠悠声波,清卿手臂一麻,二箭同时被震落在水中。
就在箭身割裂入水之时,眼前的景象与山上洞中猛然重叠:此刻以箫击箭,不就是鬼爷爷传授多次的击石作调!
想到此处,恰逢倒霉一箭迎到身前,清卿自然不客气,斜过箫身而转,箫与箭摩擦出一声不偏不倚的完美宫音。
南箫一箭出手,眯着眼向潭中望去:令狐几人虽一时冲不出来,却也分工明确、阵脚不乱,心下不由得暗暗称奇起来。
直至弓弦嘣响,四人中一人离阵,才终于破开了那刀枪不入的“雪梅花”。
正得意间,一声碎裂之声隔着蒙蒙迷雾,一下子闯出水浪迷音,顷刻之间便钻进了南箫脑袋里来。南掌门只觉得高山隐隐在脚下不住地晃动,回头一看——
竟是清卿截于绮琅和嘉宁两人身前,那枚烈火煅烧、精钢而制的重箭,在那根木头脚下断成了两半。
清卿学着令狐鬼师伯的授法,手眼相伴听音,将木箫与铁箭的每一击都打在曲子的正调上。似乎记得这淡淡的旋律在八音会上出现过,然而心乱如麻,自然无暇去想。
正于曲律间咬紧牙关之时,却不防“咚”一声高羽调撞击,牢牢碎了南掌门射出的铁箭。
此刻自己手臂又痛又麻,半边身子都没了知觉。
潭心三人不敢恋战,赶忙向着岸边跑去。只是清卿终究失去了大多力气,如今曲调被断,全身更是疲软无力,随时都可能站立不住倒下去。
趁着闯入毒阵中的最后一秒,绮琅深吸一口气,向清卿喊道:“师妹,这是你的曲子!”
你的曲子?
惊然一瞬,清卿跑在半路,脑中却自行断了一根弦:“我的曲子?”思索不过片刻,登时想起,这是自己在八音会最后一试时,立在玄潭潭面上竹箫吹出的曲子!
远杯交盏下小楼,风烟飞落满深舟。醉掩红扉寻香去,枝下长堪雪满头。
那杯浓酒仿佛一滴一滴,温温热热地落在清卿心头。记得当日自己和“兄弟”几个从船上来到岸边,漫山遍野的红梅竟于秋夏之际,大朵大朵绽开在冰冷的玄潭。
“林儿,时间还早,要不要先去看看?”
清卿摇头:“等找到师父,再一起慢看不迟。”
相思眉目,当潜藏于角落的情感终于克制不住地涌上心头,清卿藏起眼泪,尽然哭泣在竹箫之中。
绮琅此言,简直一语点醒梦中人。清卿一抹苦笑,侧身一个旋子腾起,正正巧巧将一只铁箭箭头拼在箫孔之处。紧接着使力,箭身便逆向飞舞,一打二、二打四,一对结一对地把那漫天残余噼里啪啦转进了水里。
随手竹箫尚可成曲,更何况这流传百代、引得四器八音流血无数的白玉箫呢?
绮琅见清卿已然醒悟,低头微微一笑,拉着嘉宁更是撒开脚步向岸上疾奔。南箫眼见几人不伤,重新拾起弓,再次挑一支箭头闪光的利箭,瞄在了自家二公子身上。
还不及将弓弦拉满,身侧忽地传来一丝轻盈的浅浅脚步之声,侧眼一瞅,果不其然子画奔上了岸,径直迈开步子,向着自己猛速急冲。
不过是个比弟子年纪还小的女娃子,南箫心中想,等她过来,自己早就一箭双雕了。
刚刚回过眼,子画居然如鬼魅一般,粉红身影闪电般飘在南箫身边。
还没等南掌门回头交手,只见一式“吴带当风”,子画手中铁画笔圆转而上,避开抵挡,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正中南箫后背“大椎穴”上。
“呃呃”之声在南箫喉咙中咕隆着,那闪着白光的弓箭砰然落地。
南箫南掌门宽大的身躯有如巨石般停顿在半空,冷风吹来,白发扬起,高大的背影轻飘飘地晃动一瞬,紧接着“轰”一声响,便倒在地上不动了。
唯独那双死死瞪大的双眼中,一条条血纹顷刻爆裂,汩汩赤流滚在结满碎冰的岸边。
其余几人也接连跑到岸上来,毒气散了大半,嘉宁望着父亲死不瞑目的躯体僵在脚下,鼻头一酸,竟不知自己能不能留下泪来。
终究些许,仍是拢袖跪在地上,向父亲默默磕了三个头。
清卿回过头,玄潭已然再次被烟雾笼罩,衡申的身影消失得连影子都寻不到。双眼含泪,无声地呜呜抽泣起来。其余几个令狐姐妹也终于忍不住,一个个接连挂着泪珠。
虽是无人大声哭喊,却仍有一股力量将四人牢牢萦绕在一起。清卿拼尽力气,将袖中仅剩的最后几枚黑白棋子攥在手心,生怕自己低头一看,会忍不住转头昏厥过去。子画双手扶脸,悄然擦去不断涌出的泪水,向着清卿道:“咱们……回家吧。”
清卿颤抖着胳膊,摇摇头。
子画不由得睁大了眼睛:“清卿,你当真不知道掌门在哪儿?”
“若是南掌门不冲着师兄出手,弟子的确猜不出……”清卿哽咽道,“只是、只是师兄落得现在这样……”话意不尽,清卿的泪水已如决堤一般,奔涌而下。
“师姑。”沉默稍许,清卿忽然一下子抬起眼睛,“如今是七月十四,若是八月十五中秋时候弟子还没回去,便是弟子再也不回去了。”
令狐子画愣在原地,微张着嘴盯住清卿含着泪的双眼。
清卿言罢,后退一步,提起衣摆跪在地上。向着师姑、师姊和师叔所在的东立榕山,一言不发地久久叩首。伏下身子去,便再不起来。
隐隐约约间,子画在清卿看不见的地方,用旁人几乎无法发觉的微小动作,轻轻点了点头。随即立刻裙摆回转,不低头也不说话,一步一步地向着东方离开了。
绮琅哭成了个泪人儿,眼看着快要站立不稳,被嘉宁连拖带拽地拉走了。绮川来到清卿身前,将小葫芦药瓶放在地上。清卿一下子抬起头,却只见,粉红青白的衣衫,接连消失在天边的云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