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羽天客有三个人,这可是我亲耳听师父说的。”
“现在只有两个了。”陵枫答罢,转身便要离开。不等孔岳川开口,便接着道,“不用猜,江素伊夫人肯定是去霜潭了。”
霜潭位于南林地界,取于“日月玄霜”之名,夏潭名“玄”,冬潭为“霜”。比之于玄潭静流常年不老,纵是极寒深冬,也从不见湖面冻结;霜潭却是冰层厚积,百代百世,无人见过它春暖河开的模样,只是一层层冰花,年年开得千姿百态罢了。
直到这次登船,清卿才算得上是踏上了去南林的路。
如今快舟上,只有孔岳川、莫陵枫、令狐清卿和安瑜四人,以及岳川那匹名叫“水晶”的灰马。一路向南,空气中明明是愈加凶猛的秋老虎炙烤着几人皮肤;却见水面愈发冻结,纵是迎风快船,也不免遇到些浮冰的碎渣子。
几天下来,清卿晒得快要像安瑜那般黑,水面的冰层却是越来越厚。终于直到一天一夜,小舟撞上厚厚冰层,坏了船头,卡在茫茫冰面,一动也动不了了。
水面虽已都冻住,空气却不觉得寒凉。因此即便几人都没带冬衣,也不是什么要命的大事。“想不到今年结冻来得这样早。”孔岳川摇摇头,拿起木头桨,一下一下奋力砸着冰层。清卿看看左手手掌,葫芦瓶中药粉见了底,自己虽是省着吃,也敌不住伤口渐渐凝出黑血块来。只是悄悄握起拳头,不让大家发现罢了。
离八音会开始还有三天半。
眼看着小小叶舟在这天不见人、鸟不拉屎的地方困了一天多,却连半寸也没挪出去。岳川只好想了个办法:用麻绳拴住最轻的那个人,放到远处去凿冰。自不多说,清卿撕开那橙丝裙下摆,纵身一跃,便出了舟头。
幸得清卿那白玉箫是真好用,清卿把箫尾握在手心,猛力向下一锤,听得土龙钻地声响,一大块浮冰应声剁离,再加上清卿乘胜追补几箫,硕大的云朵冰面顷刻碎成了蜘蛛网状的结块。
安瑜终于来了摇橹的劲头,随着清卿破冰的步伐,乘着三人一马的船,分分钟便划出一里来远。
到得黄昏,三人皆是饥肠辘辘。正待歇息,江面忽然飘来几串乱枝浮叶来,陵枫“嚯”地站起:“瞧,那便是陆地了!”
清卿伏在冰面上,抬头一看,果然是长岸覆江,甚至还有隐隐炊烟若隐若现。按这个速度,明儿个一早,便能靠到岸边去。
远处不仅是卧桥长堤,更有着点点人影闪烁左右。
远远江风传过来,熟悉的嗓门攒足了力气,远远高叫过来:“令狐女侠,你师姊等你许久了!”
听得这句话,清卿只觉像是五雷轰顶,一下子砸在自己头上。仰头一望,纵是那身影只有米粒般小,清卿也一眼认得出来:长鞭蟒纹,紧紧缠在少女身周,不是绮雪又是谁!
再看向绮雪旁边,清卿可终于回忆起来,这声高叫的主人,便是玄潭外围,打过个招呼的雀师傅。
顾不得那许多,清卿抽出木箫,起身便要向岸上冲去。
“回来!”不及迈出大步子,一骨折扇搭在肩头,“我去。”话音未落,岳川已然上马,水晶长啸一声,四蹄生风地冲了出去。
冰层时隐时现,四人之所以不敢下船上冰行走,便是担心冰面厚薄不一,一个闪失摔进水里。如今,岳川见清卿神情,果然是她师姊被挟持着,不知雀师傅又在打什么主意,只好不顾一切地飞奔了过去。
只见灰水晶好似离弦之箭,带着与夕阳融为一体的残影,四蹄无声地踏在冰面上。眼看着结实的马蹄一步一步凌空腾起,当真仿佛天马一般,快要跑得飞了起来。
岳川引弓上箭,瞄准那水滴大小的远处人物,“铮”地出一箭,拿刀抵在绮雪脖子上的无名小卒应声倒下。雀师傅眼见不妙,赶忙让两个护卫挥起铜锤立在身前。岳川哪里管他,一次性三箭上弓,便如疾鹰展翅,扑向雀师傅身前。
左护卫刚举起那半人高的大锤子挡在身前,却不料岳川之箭在半路自行拐起弯来,绕锤而过,瞬间扎穿肚皮,肠肠肚肚都被觉了个翻天覆地;右护卫见势不妙,不敢原地躲闪,便把铜锤挥舞得虎虎生风。正筹谋如何将飞箭打开,不料一下子右臂一痛,原来是来箭结结实实,扎到了自己肩膀上。
只见最后一箭迎风呼啸,顺着绮雪飞了过去。
不及绮雪心中大惊出声,箭头便擦着身侧飞到一边,身上的软鞭应声而落。
其他弓箭手看见孔将军这般骑射功夫,哪里还敢玩儿命硬碰,一个个趁着雀师傅顾接不暇,扔下铁弓铁箭跑走了。绮雪拾起软鞭,不敢耽搁,在那受了伤的两个护卫脑门各补了一鞭子,便纵身上冰,恨不得插了翅膀,向着岳川飞跑过来。
岳川伸手,就在那不及几步远便能捞到绮雪的位置,灰水晶一声惨嘶,竟是冰层震裂,连人带马,翻到水面下去了。
“将军!”
雀师傅正吓得魂不附体,眼见冰上人仰马翻,不由得大喜过望,一步步踏冰而来。虽说绮雪自己没见过清卿和雀师傅交手,险些输得没了性命的场景,却也知道自己的本事差着几分。不敢停歇,喘着粗气一步步迈向小舟。
清卿眼见大事不妙,和安瑜对视一眼,忘了莫陵枫跑不快的事实,丢下师公,双双奔上前去。更不妙的是,绮雪还没跑到半路,就被雀师傅揽住腰身:“令狐小妞儿,乖乖跟师傅回去啊。”
眼见冰面半中间那深幽幽的大洞毫无动静,连个水花也溅不起。清卿纵然恨得咬牙切齿,也不敢轻易在绮雪身前抛出棋子去。亏得绮雪也不是个善被欺负的主,虽然全身被制,软鞭绕手,向后便劈。
雀师傅哪里会防不住这一招,忽地跳开去,借着鞭风抓住鞭头。手腕一抖,绮雪吃不住劲,鞭柄脱手,只觉得半身胳膊又麻又疼。
眼见雀师傅将长鞭反身甩过来:“小妞儿不乖,师傅便要惩罚惩罚你!”
绮雪跑得再快,哪里有破空长鞭跑得快?刚刚回过头不及抬腿,鞭柄已然够到主人耳边。未及绮雪反抗,俨然见着跑到不远处的清卿倏地停下脚步,嘴张开到一半,不可思议的光芒在双眸中闪烁。
绮雪愣在了原地。与此同时,忽然听得身后冰层碎裂之声,马鸣人啸同时想起,只见灰色的水晶跃水而出,仿佛乌云浴泉一般,踏着浮冰便蹬出水面。不及雀师傅反应过来,一人一马早已立在身后。
像是做梦似的,雀师傅犹犹豫豫地开了口:“孔将……”眼看岳川拿弓弦在他手腕上一击,雀师傅鞭头脱手,倒是鞭柄又不偏不倚地落回绮雪手中。
不敢耽搁,岳川一把将绮雪拉上马,众人向着小舟又全力奔回去。刚跑出个几步远的陵枫喘着粗气,只好憋起通红的脸,一路哈赤哈赤地重新跑了回去。
一上船,清卿便抱住绮雪的脸:“伤着没有?”
绮雪摇摇头。
“怎么回事?”
自绮雪与清卿两路分手后,绮雪总觉得,南林的恩怨与人家西湖无甚纠葛,清卿半路打劫人家公子的行为实在说不过去,便将清卿和温黎的去路如实告知了李之雨。之雨急着上岸,要去找孔将军借人马,不料绮雪脚步一慢,没能跟上新船。
这一没跟上,便被埋伏在大船夹板里的雀师傅捡了现成。
岳川听罢,低头歉意地笑笑:“李女侠做事总是欠稳妥,末将且替她对不住令狐姑娘。”说罢,又转头向清卿道:“林儿,你劫我家掌门公子做什么?”
清卿被突然一问,顿时语塞,过了一会儿低头道:“找个人质。”
岳川顿时严肃起来:“你想威胁温掌门?”
“……”清卿默默点头,“因为碧汀毒的解药。”
一听见“碧汀毒”三个字,船上几人瞬间倒吸一口凉气。岳川纵是暗骂箬先生行事冒失也无济于事,只好摊开来清卿的手掌,见经脉尚未坏死,这才微微放下心。
有绮雪在,岳川便不让清卿再碰破冰的活儿。待得星辰困倦,几人才靠到岸边。雀师傅的身影早已不见,若非担心冰层上危机四伏,众人岂能放任雀师傅跑掉?
上岸,弯月稀微,绮雪拉住清卿的手:“待我与师姑汇合,大家一起来找你。”
“嗯。”
清卿离山时,令狐鬼似乎也给令狐子画派了任务。还来不及问,绮雪的身影便已消失在树林水影之后了。
在八音会开始的最后三天,三个人跑前跑后,生怕清卿一个闪失,引得毒发不妙。清卿本就因为打劫了温黎的事,心中隐隐不安;另一方面又暗自觉得,太师伯已经把自己的伤口治好了个八九不离十。所以,当岳川提出让清卿一路骑着水晶上路时,清卿又是愧疚、又是无奈:“将军,我手受了伤,也不影响我用脚走路啊。”
“不行。又不是所有人都有令狐掌门的运气。”
“师父什么运气?”
岳川忽然不自然地咳了两声:“八音会上见到令狐掌门,林儿自己去问便是了。”
到得八音会前一天,熟悉的山路终于跃入眼帘。莫陵枫杵在悬崖和峭壁正中间,双腿抖得比温黎还厉害:“你们三个是不是岩羊啊!”
清卿还没转头,又听见头顶一声呼喊:“林儿,和末将比试比试!”
一听见孔将军叫唤,清卿仿佛猛虎归林,一心只想着要和岳川争一争脚力,哪里还能记起师公来?几步上跃,登时便消失在了陵枫的视野里。安瑜吊着身子,伸出一只乌黑的手:“居士胆子大些,今晚还能在南林蹭一顿饭。”
快要到得山顶,清卿忽然感到石体隐隐震动,阵阵水流的清爽扑面而来。等在最高处的岳川合起折扇,让清卿抓着扇骨一头,银袂飘飘,将她从最后一步拽了上去。
只见乱山残雪,冰月满衣。环潭清霜不夜,若水作花无同。淡淡玉盘倾光,洒在清卿有些狼狈的长裙上,清卿方才感到缕缕寒意围绕身周。安瑜和陵枫也相互搀扶着登上山顶来,见此一见堪恋的冰雪绝景,不由得静静矗立危石之上,大口大口地将这至纯至净的空气和月光,一同吸入口中。
三人向潭边灯火聚集处走去。各门各派、大家野路都已聚齐了人,只等着明日“八音会”一展拳脚。四人寻得美酒肥肉坐在一起,相视一笑,便同时举起了杯。
一路走来,清卿闻遍了大街小巷的酒香,实在是怀念立榕山上,趁着醉意“乌鹭瞎飞、木狐没地儿藏”的那一夜晚。此刻见大家一同举起小巧的酒杯来,便也悄悄忘记心中愧疚,将火辣辣的烈酒一口灌下肚去。
偏是莫陵枫要冒出一句:“林儿,立榕山什么时候准许弟子喝酒了?”
岳川白他一眼:“便是居士会扫兴。来,末将敬诸位一杯!”
见孔将军举杯,安瑜不由分说,也跟着举起杯子。陵枫看见自己单单一个被落在后面,不服气的很,急忙要赶在师侄女前面再来几杯。烈酒醉人,想着明天的盛会,小盏没来几轮便住了口。
陵枫摇晃杯中酒液,那轮弯弯的玉轮正巧映在小小杯中。
清卿学着他的样子,也盛出一杯来,逗着这只可人的玄兔玩。半晌,清卿问陵枫道:“师公,你在想什么?”
陵枫望着杯口出神:“想你师父呀。”
少顷,陵枫问道:“你在想什么?”
“我也在想师父呀。”
不现太平史笔,不辞水火微尘。
灵灯节至,竹影碎斜,立榕山古木方抽出点点新芽。两个不及弱冠的青袍少年闪在树林阴翳下,弦剑双子,惊飞了清晨的匆匆鸟鸣。
站在少年们对面的,是两个年纪稍长的黑袍男子,长篷的阴影盖住了脸,依然抵挡不住悠悠杀气,在袍下双眸中若隐若现。两个少年气喘吁吁,豆大的汗珠滴滴掉落在陈旧的青袍上;抬起头,汗水却洇出两张咬着牙的倔强脸庞。
持弦剑的少年,剑头已然软下,唯独那超越年龄的冰冷眼神,震得其中一位黑袍客住了手。他身后的师弟趴在地上,黑白棋子散落一地,却愣是被他与血迹和泥土一起攥在手心。
“我师妹还在山下,谁都拦不住我!”
黑袍客人许是看见气力耗尽的少年,奇迹般重新抖开了剑刃,便轻轻垂下自己的阴阳剑,道:“令狐掌门默无声罢,已然不是琴少侠下山的时候。”
少年不语,环顾周身,那朵蓝色烟花遥遥震荡着这里的山石草木。未及涌出一口黑血,青袍少年终于吼出声来:“你们两个来此作甚,莫先生呢?”
持阴阳剑的黑袍人一听此话,剑身翻起,剑尖一下子抵住这少年喉头,将他牢牢撞在身后大石上。不料少年虽口中涌血,那双刺骨的冰寒目光依旧直直迎了上来:“我以立榕山令狐氏新一任掌门的身份,命令莫陵枫——前来见我!”
“哈哈哈哈!”这黑袍客人仰天大笑,“‘宓羽三天客’只奉西湖温掌门的命令,不听令狐掌门的意!”不及笑声止歇,忽然剑尖回转而不回身,竟背着手向身后刺去。
爬在地上的另一少年早已悄悄站起,拖着滴血的大腿,一步步悄然向这来客逼近。一排黑白影整齐飞过,客人连头也不回,一招“盲棋”,便豁然破了他“乌鹭横飞”的阵,径直点向少年沾满斑斑血迹的胸口。
“棋!”
弦剑少年不知怎的,突然来了气力,闪电般从黑袍客人身旁窜出,弦剑竖起,牢牢挡在师弟身前。只见阴阳剑尖头微微避开弦剑剑锋,“咝咝”几声递出,双剑剑身刹那摩擦而过——
随着少年“哇”一声,吐出鲜血涌涌,身后执棋的师弟方才猛然爬起。定睛立起身子,眼见师兄心口,大朵大朵鲜血红花绽放不停。
客人面无表情地用衣摆擦着剑身:“掌门的‘高山流水’,在下领教了。”
清卿隐身在竹林身后,捂着嘴,丝毫不敢眨眼地盯着远处,阴阳剑锋上已然闪着“碧汀毒”的微光。身子明明已经抖个不停,双腿却一动也动不了。
那黑袍男人似乎并没有收剑的打算,却忽然被旁观的另一同伴抓住了手腕。眼见二人的身影踏出榕林,向竹影中走去,清卿的胸口拼命欺负着,一阵钻心的疼痛,刺得她喘不过气。
“师父!”
霎然睁开眼,寒风阵阵,宛若冬日般的阳光把眼球吹得生疼。
安瑜乌黑一张脸,忽然咧嘴笑着,出现在蓝白色的天空背景板上,把清卿吓了个灵魂出窍一半中途拽回来:“已经开始了?”
“没呢。”莫陵枫也凑过来,彻底把清晨的阳光挡了个严严实实,“孔将军去为你二人作推荐,林儿和安将军——就准备着一展拳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