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将尽,韶华不复来。
十年过去了。
曾经二十岁出头,意气风发的丈夫已经到了而立之年。
他在神都附近的小城市中定居下来。
只因为,那贼人也在这里。
十年的时间,丈夫一直在寻找证据,希望将逍遥法外的凶手绳之以法。
可他只是一介农民,无权无势,大字都不识几个,想要将凶手绳之以法简直比登天还难。
更何况,随着时间的流逝,这件事情也逐渐被人遗忘。
这个世界总是健忘的,所有人都在向前看。
只有丈夫还在为了他妻子的冤屈而奋斗。
这一天,他干完农活,回家的途中路过贼人居住的地方。
他心血来潮,想要看看贼人此时在干什么,于是悄悄绕到贼人房间后面,伸出脑袋,透过窗户看向里面。
只见贼人坐在床边,仔细的打量面前的一名少女。
贼人两眼都看直了,道:“女儿今天过生日,爹给你买了你最喜欢的饭菜。”
他拿出一个饭盒,打开盖子,里面放着一盘刚做好的红烧排骨,热气与香味也从饭盒中飘出,让人食指大动。
“谢谢爹爹。”
少女来到贼人面前,准备拿饭盒里面的红烧排骨。
贼人却将饭盒放在了地上,一把抓住少女的手腕,道:
“过了今天,女儿就十六岁了吧。”
少女眉毛皱起,似是被抓疼了。她想要挣脱,贼人却抓的越来越紧。
贼人道:“女儿真是出落的越发美丽了。”
“爹。”少女娇嗔,伸出另一只手准备扒开贼人的手。
还没有等少女的手触碰到贼人的手,贼人自己松开了手。
贼人站起身,一把将少女揽入怀中。
少女一声尖叫,被吓的流泪。
贼人脸颊已埋进少女的胸膛,狠狠的吸着那来自少女的芳香。
惊慌失措的少女被这样搂着,浑身都软了下来,没有一丝力气。
她看到床边桌子上放着一个陶瓷茶壶,慌忙间抄起摔在贼人的头上。
“砰”的一声,茶壶变成了碎片,锋利的碎片划破了贼人头上的皮肤,鲜血顺着头流的满脸都是。
贼人捂住自己的头,似是被摔懵了,没有再做任何动作。
少女得到机会,挣脱贼人怀抱,缓缓向后退去。
见到贼人还没有反应,少女更加害怕,以为自己将爹爹给打疼了,又上前查看贼人头上的伤势,道:
“爹,您……您没事吧。”
那贼人的脸逐渐阴郁,抬手一巴掌掴在少女的脸上。
这一巴掌毫不留手,身材娇小的少女几乎被掴飞了出去。
她趴在地上,嘴角流出鲜血,两眼发黑,动也动不了。
只有一道恶狠狠的声音,从耳边响起。
“真是长本事了,还敢打你爹!”
她感觉自己的身体被提了起来,粗鲁的丢在床上。
“撕拉”一声,是衣服被撕破的声音。
躲在窗外的丈夫眼睛死死地盯着床上的场景,他紧紧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
过了半晌,他才反应过来,连滚带爬的就跑。
一路跑到此地的县衙,风风火火闯进大堂叫道:
“我要告官!我要告官!”
届时县令正在大堂办公,他没有看到丈夫的惊慌,反而质问丈夫为何如此无礼的闯进来。
丈夫只焦急道:
“大人,有人强抢民女!”
他还是没有道歉的意思。
县令的脸黑了一下来,大手一挥,好几名小吏扛着板子,围住丈夫。
一顿板子伺候,丈夫被打晕后,被丢出衙门。
这一次与十年前一模一样。
他浑身是伤,躺在衙门门口。
街道上车水马龙,看似热闹,实则冷清到了极致。
没有人肯为丈夫提供帮助。
百姓都不约而同的选择不与当官的作对。
甚至有人觉得丈夫是刁民,跑来衙门闹事,才被暴打一顿扔了出来。
这一次丈夫的运气却没有十年前的好。
一个晚上过去,丈夫都没有醒来,也没有人施以援手。
清晨,城市再次运作起来。
从商的已经开启自己的商铺,为农的已经推着小车,拉着牛马往田中赶去。
前来点卯的小吏官员也来到衙门。
他们看了丈夫一眼,也只是一眼。
快到晌午的时候,丈夫醒了过来。
他摸摸自己的鼻子,还在流血。
四肢百骸都在散发着疼痛,他的心也是疼的。
幸好这次施暴的小吏没有只照着丈夫的屁股打,腿部受的伤也不是很严重。
他艰难地爬起来,想到昨天那无助的少女眼神中的恐惧,丈夫决定再去看看。
来到贼人家门外,丈夫悄悄从后门摸进去,还是昨天的位置,昨天的窗户。
透过窗户,房间里面很乱,好似有人在里面打了一架。
贼人和少女已经不见了踪影。
丈夫干脆从窗户外翻进去。
又仔仔细细的查看了一番,确定是真的没有人。
“那姑娘呢?”
丈夫心中疑惑。
他来到床前坐下,身上的痛刺激着自己的神经。
恍然间,想到自己被贼人残害的妻子,想到畜生一般的贼人居然连自己的女儿都没有放过。
想到此刻自己正坐着的床,先前见证着无与伦比的罪恶。
他的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双手颤抖。
仿佛地狱中的恶魔,就在自己的面前。
在贼人家坐了一会儿,丈夫回到自己的家中。
他的伤势需要治疗。
多年来的勤劳农耕,让自己的家中有了不多的积蓄。
他用这些钱买了些药。
白天顶着伤痛干活,晚上给自己用药疗伤。
每天回家的途中,他都不忘顺便去看看贼人的家。
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贼人的家中多的只是一层尘灰。
那姑娘与贼人仿佛一夜之间人间蒸发。
又过了半个月,丈夫的伤势已完全康复。
身体上的伤势可以恢复,心中的一些事情却永远的萦绕在丈夫身边。
为什么作恶的人没有受到惩罚?
为什么有罪的人可以逍遥法外?
想到此时此刻,那贼人或许正在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丈夫的牙都快要咬碎。
他买了一壶酒。
这是他第一次买酒。
他喝了一口酒。
这是他第一次喝酒。
有些东西,你做了一次之后,就会有无数次,喝酒就是其中之一。
他开始喝酒,喝酒必醉。
那种飘飘然的感觉犹如神仙,最重要的是,它可以让自己的思想得到完全的放松。
在他第一次醉的昏睡过去后,他忽然发现,原来自从十年前妻子被杀害以后,他就没有睡过一次安稳的觉。
喝酒让他尝到阔别十年的安逸与放松。
三天三夜。
他足足醉了三天三夜。
这段时间他彻底的沉沦下去。
第四天的早上,他从醉生梦死中苏醒。
他将自己家中的所有东西打包装进用来运送粮食的一辆木质斗车中,推着斗车径直前往当铺,全部当掉。
当天下午,丈夫又将自己的土地,房子给低价卖出。
留给自己的只有一个包袱,里面简单装了几件衣物,还有一张价值一百两白银的银票。
忙活完这些,已经是夜晚。
他背上包袱,走出了自己的家门。
不,现在已经不是他的家门了。
丈夫站在门外,看向里面。
一个小小的院子,南面一口井,东面两行田,北面两间茅屋,一间睡觉,一间做饭。
清贫却是归宿。
丈夫再看了最后一眼,头也不回的走了。
——不再是归宿了。
从此天下或许会少一个种田的农民,多一个心如死灰的浪子。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
丈夫从怀中掏出一个酒壶。
前行的途中,还不忘喝一杯。
他觉得喝酒真的是一件极其愉快的事情。
可他醉,却没有忘。
他还在继续他的征途。
凶杀决不能就这样简简单单的结束。
他要去更大的城市,去找更大的官儿,他不相信这天下真的就再也没有为国为民的好官儿,只剩下自私自利的贪官儿。
他相信正义——永在。
十年,处处碰壁,见到人世间的肮脏与苟且,一次有一次见到自己心中的恶魔。
可他的心却没有被这人世间的淤泥沾染。
他的心,鲜红且透彻。
——如果是你,你还会相信正义吗?
——这是不是一个人之所以伟大的根本原因?
丈夫来到神都的咽喉——妄城。
这是一座军事重城,也是抚霞神国屈指可数的通都大邑。
繁华的城市景象没有让丈夫眼花缭乱。
他的眼中只有一个地方,妄城衙门。
在衙门中,丈夫跪在堂前,熟练的说出这十年前妻子被贼人杀害的情况,精确到每一个细节。
这件事情他准备了十年,熟练的让人心疼。
说完妻子被杀害后,妄城县令已经动容。
他为官的信条就是为了国家。
如今国家竟出现如此歹徒,县令不禁非常愤怒。
丈夫说完妻子被杀后,自己接着又说自己去告官,花粉城县令不但没有伸张正义,还把丈夫打了个半死,若不是被一名医者救助,多半就已经死了。
在医者的帮助下,养好伤,丈夫没有放弃,他接着开始调查杀死妻子的贼人。
一路追踪到神都,期间不断搜集证据,也有告官,但每每都遇到贪官污吏,告官无门。
他甚至还一一列举了所有徇私枉法的官吏,职位,以及当差的地方。
听到这里,妄城县令从愤怒转变成了惊讶,他想不到,丈夫所经历的贪官污吏竟高达十数人。
这还只是丈夫遇到的。
没有遇到的呢?
可见庞大的抚霞神国,在各个地方上面,贪赃枉法已经根深蒂固。
承受莫大冤屈的人又何止眼前的丈夫一人。
这些人都是定时炸弹,一旦感觉被压迫到极致,揭竿而起,必然一呼百应,后果不堪设想。
丈夫还在诉说着自己十年来的冤屈。
妄城县令抬起手,示意丈夫闭嘴。
丈夫当然不敢说话。
妄城县令轻咳两声,道:“本官知道了,由于兹事体大,此案还需要我召集妄城官员商议以后,再做决定。”
语气平淡还有一丝冷漠。
听到这句话,丈夫感动的眼泪夺眶而出。
就是这平淡还有一丝冷漠的语气,是丈夫这辈子听到的当官的最热情最温馨的语气。
丈夫激动的伏在地上,长跪不起。
堂中小吏在县令的示意下,将丈夫带到妄城衙门的客房中。
他要在这里休息,等到妄城官员商议出结果。
夜晚,小吏送到丈夫房间的饭菜很丰盛。
三菜一汤。
他每一顿饭都要喝酒。
今天他居然吃晚饭的时候没有喝酒。
长期酗酒的人,多多少少都会给身体带来一些危害。
丈夫酗酒出现了心慌手抖的毛病。
这不是一顿不喝酒就能够解决的。
今天晚上,他比平时更加的心慌手抖,也不知道是因为十年的冤案有机会平反的兴奋感,还是因为忽然一顿不喝酒,症状反而加剧。
他用颤抖的手打开自己的包袱。
从中拿出木簪,在手中抚摸。
这是他洞房花烛的时候,送给妻子的礼物。
多年来他一直随身携带,时常拿出来,睹物思人。
这一次他的手太抖了,竟不小心将木簪摔在地上。
木簪断成两半。
丈夫赶忙捡起木簪。
木簪重新回到了手上,却不能重新连接在一起。
他一手拿着一段木簪,痛恨着自己为何如此不小心。
夜就这样逐渐深邃。
不行,他要喝酒。
只有喝酒才能睡得着。
他太想赶紧到第二天了。
或许第二天妄城的官员们就能给出结果。
这个结果,他已经等了十年。
他扒拉出酒壶,猛地灌向自己的嘴。
一口气全部喝掉,倒头就睡。
这一觉睡得很轻松,没有任何失眠。
——醉的人,怎么会失眠?
——失眠的人,又怎会醉?
第二天一早,丈夫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
他喝的太多了。
他每天入睡前都喝很多,他宁愿每天早上头疼欲裂,也不愿每天晚上辗转反侧。
太阳刚刚升起,小吏就端来了早餐。
丈夫早餐还没有动,就带着木簪准备出门,他要找木匠,看看能不能修理一下这枚木簪。
客房距离衙门门口有一段距离,他经过一处房间的时候,忽然听到里面传来妄城县令的声音。
丈夫心血来潮,想要站在门口听一听在说什么。
于是他站在房间的窗户下,透过窗户,聆听着里面的声音。
县令道:“这件事情追究下来,半个抚霞神国的地方官说不定都要玩完。”
还有一男声:“那您的意思……”
过了半晌,县令的声音再次响起:“地方小官不足为虑,关键是这些小官胆敢如此行径,上面的包庇也绝少不了。”
男声:“那岂不是要全部都揪出来?”
县令道:“牵一发而动全身啊,如今长清泽可不太平,我抚霞神国与明月天国边境摩擦不断,本官估计,这仗怕是不远了。”
男声道:“明月天国?哼,我抚霞神国未必怕他们。”
县令道:“本官对自己的国家也很有信心,可是现在非常时期,因为一个平民百姓的三言两语,去大费周章实施反贪行动,先不说会触及无数人的利益,就是将那平民说的小官小吏一一收监,不往上继续追究,也是治标不治本,这些个徇私枉法,扰乱国家法度的官吏也会再次滋生。”
男声道:“治标不治本?”
县令沉默良久,道:“没错。”
男声道:“那现在大人的意思……”
县令道:“先稳住那小民,就说我们已经开始着手调查。”
男声道:“实际上……”
县令道:“不予理会。”
丈夫已无心再听下去,他一下子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瘫坐在地上,就连手中的断簪也掉在地上。
没想到,这一次,最接近成功的一次,结果竟和之前一样。
丈夫感觉自己的胸口被铁锤锤了一下。
“噗嗤”一声,鲜血从嘴中喷出。
——他只为了国家,为了抚霞神国。
——为了国家不代表为了百姓。
——为国不为民。
——他本可以替我伸张正义,但因为害怕危害国家统一,而没有去伸张。
丈夫的心彻底死了。
他起身就往外跑,一直跑,跑出了衙门。
只留下那枚断成两半的木簪,孤零零的掉在地上。
妄城是大城市。
大城市通常有很多东西。
比如酒。
妄城的酒是丈夫死都喝不完的。
他在酒馆中往死里喝。
一杯又一杯,一壶又一壶。
从白天喝到黑夜。
时间不停,杯莫停。
今天是十五,月亮饱满的就像是一张大饼。
还会发光,皎洁如雪,轻盈如风。
你甚至可以看到月亮上的纹路,一圈又一圈,正如我们的人生,一直以来都在绕圈子。
绕来绕去,还是这个模样。
丈夫笑了。
——好像那天的月亮,也像现在一样美丽。
“不,那天我根本就昏了一晚上!”
丈夫声嘶力竭的喊道。
声音引起酒馆中所有人的注意。
人们的眼神从好奇转瞬变为震惊。
因为此时丈夫的桌子上已经有三十壶喝光的酒。
三十壶……
三十年……
三十年功名化作尘与土。
在如风的月光中,烟消云散。
丈夫已经睡去。
梦中的月亮皎洁如雪,轻盈如风。
丈夫二十出头的年纪,充满干劲。
夜色是休息的信号。
他干了一天的农活,扛着锄头也不觉疲惫。
脑海被期待填满。
也不知今天妻子做了什么样的饭菜。
前天妻子刚为我缝了一双布鞋,亲手为了我穿上,别提有多合脚了。
上个月我感染风寒,没有上农,躺在家中,透过窗户,看着她坐在院中洗衣服的模样,真的好美。
比两年前结婚的时候,我亲手给她带上木簪的时候还要美。
不。
不是这样的。
没有饭菜,没有布鞋,也没有操持内务的妻子。
只有桌子上的饭菜洒落一地,妻子瘫坐在旁边,浑身是血,衣不蔽体,双眼无神,呆呆的望着前方,不知是死是活。
妻子的惨状触目惊心。
丈夫睁开双眼,阳光刺进眸中,宛若尖刀。
他张开手掌,挡住阳光,直到自己的眼睛适应阳光。
一张床。
他躺在床上。
有被子,有茶水,还有一个人。
那人道:“我是有酒酒馆的老板。”
丈夫笑道:“有酒酒馆?名字起的挺好。”
老板道:“你来的时候都不看招牌的吗?我的招牌那么大。”
他张开双臂,很大,还在努力的张大。
双臂是他的极限,好像不是有酒酒馆招牌的极限。
丈夫道:“我要喝酒。”
老板道:“现在没有了,你现在一定头痛欲裂,你忍受头痛的痛,忍受完再喝吧。”
丈夫又笑了,笑着道:“我没钱。”
老板也笑了,笑着道:“没钱怎么了?没钱就不能喝酒了?”
丈夫道:“没钱赚,你开酒馆干什么?”
老板道:“为了酿酒喝酒啊。”
他仿佛在回答一个很弱智的问题。
不为名,不为利,老板做的事情就是你看到的事情。
开酒馆,喝酒,酿酒。
丈夫忽然发现这件事情很不错。
极其不错。
他从床上跳了起来,叫道:“好极了!”
老板道:“自然好极了。”
丈夫穿上衣服走了。
没有给老板一分钱,也没有给老板说一声“谢谢”。
他带走的或许只有昨日的余醉,头蒙眼花的痛苦。
那一晚的月亮再也没有出现过。
当然,有一部分原因是丈夫再也不抬头望月了。
漂泊了这么长时间,也是时候扎根。
——浮萍尚且有归宿,更何况是个人。
天下从此少了个漂泊的浪子。
多了个在花粉城,卖酒的老头。
他只在乎活着,喝酒,酿酒。
没有人知道红鼻子老头到底经历的什么,才会变成这样。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伤心的人太多。
你又何必去了解他们的伤心的原因。
夜,更深了。
刘十三道:“所以,郁玲珑就是当年受害的少女,他的父亲郁锦书就是贼人?”
红鼻子老头默然,也是默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