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鼻子老头带着郁玲珑进入院子里唯一的房间中。
一个时辰后,两人才出来。
也不知道红鼻子老头给郁玲珑说了什么,郁玲珑出来之后,俏脸上满是泪痕。
外面的刘十三与莲君看着彼此,皆露出疑惑之色。
张三关心道:“怎么回事?”
郁玲珑惨笑着摇了摇头,她根本就不想说话。
红鼻子老头没有了初见郁玲珑时的激动,两人经过了一个时辰的交谈,红鼻子老头仿佛又苍老了十岁。
脸上的皱纹都更加的深了。
他拍着郁玲珑的肩膀,声音沙哑道:“闺女,都过去了。”
郁玲珑还是没有说话,她独自朝着院外走去。
张三紧随其后。
两人一起离开了红鼻子老头的院中。
红鼻子老头拿出酒壶,坐在院中开始独自喝酒。
经过今天晚上的事情,刘十三对郁玲珑和红鼻子老头大为好奇,他很想知道红鼻子老头为什么认识郁玲珑,还和郁玲珑在房间中谈了一个时辰。
一直以来,郁玲珑都太过神秘,就连刘十三都搞不清楚这个女人究竟想要做什么。
秘密总能勾起人的求知欲望,这也是人类能够不断探索进步的主要原因。
只可惜,好奇不光能够成就一个人,也能够毁掉一个人。
“啊!”莲君一拍脑门,似是恍然大悟了什么事情。
刘十三瞪大眼睛,道:“怎么了?”
莲君大叫道:“你们酒摊没有收拾!”
刘十三白了莲君一眼,道:“就这?”
莲君道:“啊?就这啊,不然还是什么?”
刘十三又白了莲君一眼,转眼见到红鼻子老头提着酒壶回到房间中去,刘十三丢下一句:
“我睡觉去了。”
说着,他也朝着房间中走去。
莲君愣了半晌,喃喃道:“酒摊都不要了?又要重操旧业当义匪了?”
刘十三和红鼻子老头早就进入房间。
再也没有人回答莲君的问题。
他又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也走了。
昏暗的灯光堪堪能照亮斑驳的草屋。
红鼻子老头躺在茅草上,一杯接着一杯。
刘十三也拿了个杯子,坐在红鼻子老头身边,为自己倒了一杯酒。
他刚准备喝酒,却听到红鼻子老头喃喃自语道:
“做事情应不应该放弃啊。”
刘十三停顿片刻,手中酒一饮而尽,没有说话。
短短的一天相处,他已经看得出红鼻子老头也是一个伤心人。
很有可能是因为年轻的时候想要做的事情没有做到,从此一蹶不振,甚至失去的活下去的欲望。
只能靠喝酒酿酒卖酒,来支持自己活下去。
刘十三又何尝不是如此。
他想要做的事情岂非就是拯救李二七。
可是他根本就做不到。
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刘十三也几乎失去了活下去的欲望。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现在为什么还没有死。
——难道天下的所有事情,到最后都会成为让人绝望的悲剧吗?
刘十三是失败者,李二七也是失败者,王五也是失败者……
这场戏,根本就没有赢家。
这天下,是不是最不缺的就是失败者。
——既然已经失败,已经失去了所有,那么还纠结什么呢?
放手去做就好了。
当我们再没有什么好失败的东西后,我们就会得到。
刘十三的胃里又得到了一杯酒。
他的眼睛却越喝越亮。
红鼻子老头的眼睛忽然也亮了一下,他抓住刘十三的胳膊,道:
“不,我不能放弃。”
刘十三点点头,道:“对,不能放弃。”
红鼻子老头道:“我已经想好,有些事情,一定要做,做不到也要做,哪怕是付出生命也要做。”
刘十三道:“对。”
红鼻子老头的眼神越发坚定,似是做出了此生最不容反悔的决定。
他将酒壶中的所有酒都一饮而尽,两手抓着刘十三的胳膊,激动的叫道:
“我可以相信你吗?”
刘十三道:“可以。”
“好。”红鼻子老头道:“我需要你的帮助。”
刘十三道:“好。”
红鼻子老头的眼中再次惊起波澜,那双眼睛越来越亮,好像是初生的太阳,青春而又美丽。
有活力,朝气蓬勃。
那个时候的老头不过才二十岁出头,可不就是初生的太阳。
他生活在花粉城郊外的一个村庄中。
正如所有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一样。
老头对自己的未来充满希望,对自己的事情充满干劲。
他脑海中的想法天马行空,也很有动力去践行。
这是最美的年纪。
十五这一天,他在农田中耕了一天的地。
夕阳西下,汗水还在滴落。
他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眼看彩霞纵横千里延绵不绝,他眨着亮晶晶的双眼,喃喃自语:“生活真美好。”
忙碌了一天,沐浴在夕阳中回到家中,不用想就能感到美好。
更何况,家里面还有一位与自己同岁的妻子。
她一定已经为他准备好了饭菜,正等着他回去。
想到这里,他的心情更加的舒畅,一天的劳累都被尽数治愈。
从农田中走到村口,从村口走进他们二人的小院。
院门是开着的,里面各种农具,还有正在晾晒的衣物全部散落在地。
眼看家中似是遭贼一样,他连忙进入堂屋。
但见堂屋无人,他又跑去卧房。
途中忽然听到厨房传来惊叫,是妻子的声音。
他又连忙来到厨房。
但见桌子上的饭菜洒落一地,妻子瘫坐在旁边,浑身是血,衣不蔽体,双眼无神,呆呆的望着前方,不知是死是活。
妻子的旁边站着一名男子,他见到丈夫回来,也不惊慌,气定神闲的朝着门口走去。
丈夫已经被眼前的一切给吓傻了,站在原地宛如木头人一般。
男子来到门口,与丈夫擦肩而过的时候,忽然停下,道:
“我只是来你家顺点东西,被这女人发现后,这女人不依不饶,我也是没有办法才这样的,不好意思啊。”
男子想了想,又道:“你媳妇,真润。”
说完,男子走出厨房,离开了这里。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丈夫不知所措。
他过了良久才反应过来,他刚准备来到妻子面前,却发现一个令他毛骨悚然的事情。
妻子到现在一动都没有动。
他赶忙来到妻子身边,发现妻子已经死去。
飞来横祸砸的他脑袋发昏,双手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连呐喊都做不到。
伤心到极致,往往是无声的。
他提起厨房中的菜刀,走出门外。
从小在村子长大的他,对村子的路了如指掌。
他料定男子若要离开村子,需要走哪条路,确定方向之后,他就追了上去。
在村口,他追上了男子。
男子毫不慌张,道:“你做什么?”
他道:“你……你在犯法,你难道不怕我去告官!”
男子轻蔑一笑,道:“你去吧。”
说着,男子继续朝前方走去。
丈夫鼓起勇气,挡在了男子面前。
男子道:“让开。”
丈夫道:“不让。”
他举起菜刀,作势要挥砍。
男子就这样看着他,而他的刀却迟迟没有砍下来。
二十岁,血气方刚,朝气蓬勃。
可他只是一个只会种地的农民,从小到大连死人都没有见过,现在让他去杀人。
他做不到。
颤抖的胳膊,连带着菜刀都在颤抖。
他真的做不到。
男子嘲讽道:“你要杀我?”
丈夫不说话。
男子抓起丈夫的手腕,向自己的胸口送,将菜刀抵在自己的胸口,道:
“杀啊!你杀我啊!”
丈夫的手越发颤抖,他再也使不出一丝力气,菜刀都几乎是由男子抓着丈夫的手腕,才不会掉落。
见到如此脓包的丈夫,男子笑了。
男子笑着道:“你不是要告官吗?”
他将菜刀狠狠按在自己胸口,接着道:“你不是要杀我吗?”
他向前一步,道:“你来杀我啊!”
丈夫松开菜刀,把手抽出,连连后退。
“滚!”男子骂着向前走。
这一次,丈夫没有再阻止。
他低头跪下,用手抚摸着大地,
泪水犹如断了线的珍珠,点点掉落。
伤心萦绕在指尖,痛彻在心尖。
掉在手上的泪水还没有干,丈夫再次站起身来,冷冷的朝着通往村外的路看去,但见男子早就已经失了踪影。
他也走上了这条通往村外的路。
不是要追男子,而是要告官。
距离村子最近的城池莫过于花粉城。
他很快来到花粉城,找到衙门的位置。
站在衙门前,他望着大门两旁的对联。
书:唯己唯私,不配做官从政;恤民恤众,始能终世为人。
父母官,父母官,不是父母,胜似父母。
当官不为民,还能是为了什么。
他进入衙门,来到大堂。
但见高台之上,县令身穿官服稳坐正中央,顾盼之间只有庄重。
大堂两侧各站五名小吏,手中皆握着五尺木板。
所有人都看着他,目光不会发出声音,所以很安静。
第一次进入衙门的他,面对这份安静,感到有些恐惧。
可妻子被残害,凶手逍遥法外,天理不容,更何况是身为丈夫的他。
他鼓起勇气,跪在堂前,道:
“小民有事要告。”
县令伸了个懒腰,懒洋洋的问道:“何事?”
他道:“小民今天做完农事,回家见到有人闯入我家实施盗窃,被小民妻子看到之后,那贼也不心虚,竟将小民妻子侵犯致死。”
说到这里,他又想起妻子那无神而又绝望的眼睛,泪水不争气的再次流出。
他流着泪接着道:
“小民八岁丧父,十六岁丧母,家中再无他人,从十六岁起,小民继承家中八亩良田,一直以来,兢兢业业,好好种田,赋税从未少过一分。“
“小民妻子刘氏,与小民从小相识,刘氏母亲在生刘氏之时难产而死,父亲在刘氏十八岁那年参军,从此再无音信,小民和刘氏在十八岁结为夫妇,从此夫耕于前,妻锄于后,两厢情愿,情比金坚。”
“却不想今日竟遇到贼人闯入家门,吃我粮食,偷我钱财,占我妻子,甚至还杀了小民妻子,请官老爷做主啊!”
他跪在地上,失声痛哭。
县令听得快要睡着,还是哭声将县令的心拉回到大堂之上。
他揉了揉眼睛,道:“打吧。”
两侧小吏各出两人,手握五尺木板,来到丈夫面前。
四支木板交叉,丈夫的胳膊夹在中间,把丈夫的上半身给架了起来。
此时丈夫两腿跪地,上半身已经起来。
又有两名小吏从两侧走出,仰起木板朝着丈夫的屁股打去。
两小吏一人一板,交替打出。
一板下去,皮开肉绽。
两板下去,鲜血横流。
三板……四板……五板……
足足打了五十大板才肯罢休。
打板子的小吏打完之后重新回到原来的位置。
四名用板子架起丈夫的小吏也同时收回板子。
五十大板下去,丈夫早就已经没有了力气,只能将胳膊搭在板子上稳住身形。
收回板子犹如收回了丈夫的骨架。
他面条般瘫倒在血泊之中,源自屁股的疼痛钻进心中,他面无表情,一声不吭。
告官的人不管是对是错,都要先打五十大板,这已经是默认的规矩。
丈夫明白这五十大板一定要挨,只有挨了,才能有机会向县令说出贼子对自己的家庭与妻子的所作所为,让法律来制裁贼人。
他用手支撑起上半身,道:“大人……”
县令抢道:“你可以走了。”
丈夫大惊失色,道:“大人,小民的案情还没有……”
县令见到丈夫还在墨迹,拍桌子怒道:“你可以走了。”
堂中两侧的小吏全部动了起来,用木板将丈夫举起,扔到衙门门口。
从衙门路过的百姓,见到被如同垃圾一般清理出门户的丈夫,皆唏嘘不已,却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救助。
他们了解这位县令的脾气,他要打的人,没人敢救。
丈夫趴在衙门门口,五十大板将屁股都已经打烂,血肉与裤子黏在一起,再加上尘灰泥土,黑红黑红。
肉体与精神的双重痛苦早就让他昏死了过去。
街道上车水马龙。
时间来到晚上。
凌晨,丈夫竟从昏死中睁开双眼。
他用双手艰难的爬行。
第二天早上,人们再次路过衙门的时候,发现丈夫已经消失,只留下一道暗红色的血迹,延绵几丈之后,也逐渐化为乌有。
丈夫被人救了。
是一名开医馆的医者,看不下去丈夫的惨状,凌晨趁着夜色将丈夫收留到了自家医馆。
给了丈夫一间房子,柔软的床和热腾腾的汤。
上午医者给丈夫上药的时候,丈夫再次疼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晚上。
届时医者正好结束一天的忙碌,他来到丈夫床前,道:
“你醒了。”
丈夫呆呆看着天花板,眼睛眨也不眨,无神无韵,好似死人的眼睛。
医者接着道:“你要告什么呀?”
丈夫木讷的转头看着医者,道:“杀人,抢劫。”
“唉——”医者摇摇头,重新走出房间,一边走一边道,“没有用的,没有用的,这世道,告谁都没有用的。”
见到医者走了,丈夫也没有说话,重新望着天花板,眼睛眨也不眨。
日子一天天过去,丈夫的伤势也逐渐好转。
历经三个月的时间,丈夫终于彻底恢复。
今天是他要离开的日子。
临走的时候,医者还给了他一点盘缠,虽然不多,但已经是极大的恩惠。
丈夫站在医馆前,道:“我应该如何报答你呢?”
医者道:“我救人只为救人,不求报答。”
丈夫道:“这个世界上,像你这样的人真的很少了。”
医者道:“是啊,这世道,认真做事情的人变少了,人们都不是为了做一件事情而做一件事情,都是为了金钱,名誉,权利。”
丈夫默然。
医者道:“我老了,同时为了这么多东西,忙不过来,我还是就治病救人吧。”
他关上医馆的门,将丈夫隔在了外面。
丈夫朝着紧闭的医馆大门,深深的鞠了一躬。
长时间被关在一个房间中,默默的养伤。
忽然走出房间,走到外面,天高任鸟飞,海阔任鱼跃。
这样的海阔天高没有让丈夫感到丝毫的快乐。
自由……
只有真正自由的人,才会明白自由的恐怖。
丈夫走了。
与他相伴的,唯有寂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