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许久,柳钰愈发玩笑地盯紧我:“还是多亏了太子殿下,若不是他告诉我你这几日元气大伤,仙力大不如前。我怕是寻不出这样完美的时机,将你一举拿下。”
这么说来。柳钰大费周章地跑来私自将我解决这桩事并不是柳钰他擅作主张,而是已经过了祁渊的默许。难怪祁渊突然间将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了我,原来是心里早已笃定我不可能再出现在他面前。
我不禁轻笑,原来如此。
原来祁渊的眼里已容不得我。
柳钰看见我笑,目光不由得一紧,仿似更增警惕。就好像益发不想给我留活路一般,用葬川扇召来更猛烈的风。我反射性地抬手一挡,那道尖锐得显出形来的风便毫不留情地撞上我的手臂,登时割出一道惊心刺目的血迹。
我自然是不想被白白挨打,况且面对的还是这样一个臭不要脸的贱人。口中念诀欲祭出一面回生幡来好让自己振作起精神,却终是力不从心失败屡屡。牙一咬,心想着干脆与他拼了,大不了玉石俱焚。摇摇欲坠地还未站稳身形,由远而近逐渐清晰起刺耳的风刃呼啸。“倏”的一声声,好像有什么东西划过我的脸颊。我怔怔地出神。耳旁却已经响起婳婳的悲怆尖叫。我又是一阵疑惑,不知道她在惊恐些什么,竟是这般撕心裂肺。一颗心扑通扑通的狂跳,就仿佛发生了什么事。可我什么都还没察觉。
自己的一只手如同受了操控,终于机械艰难地抚上脸颊。
热的,湿的。
当我看清满手的斑斓鲜血后,连失声惊叫都忘了,反而痴傻地笑起来。
那道道新伤口,深浅不一,并不是假的。
可它们居然落在了我的脸上。
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个极恐怖的念头:毁容了。
多么希望这个念头是假的,是我自己诓自己。
我瘫坐在地上手足无措,头顶上方却响起柳钰的一声轻笑,垂眸望着我的目光幽远而淡然:“真是,到底是一万多年前被你伤过仙元,落下了病根,本君的仙力是一日不如一日。你居然还没死。”
“刚才……你对我做了什么?”我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道,眸光凛冽而冰冷。
“仙君别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先前就说了,柳钰害怕。”他冷笑,抽出扇子抵在我的下颔,强逼着我抬头,对我笑得高深莫测:“放轻松点,这也没什么。不过就是仙君这张漂亮精致的小脸,被本君适才那方向稍偏了点儿的风刃——划开了五六道口子罢了。”
我身子一颤,瞳孔疾速收缩,眸中是深深的恐惧与不敢置信。柳钰见了很是满意,将一双流波深眸牢牢钉在我脸上,语声带着十足的讥讽意味:“仙君别怕。也不过是五六道口子,你看你这眼睛还是眼睛,鼻子还是鼻子,与先前并没有区别的。不过这只是因为柳钰和您熟了,自然记得您原本的容貌。”故意摆弄出难堪的神情。唇边笑意冷冷咄咄:“但是别人可不一定了,乍一看还以为是什么怪物,脸上怎么那么多疤痕呀!太恐怖了,真是太恐怖了,会吓哭小孩子也不一定。”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万分悲悯道:“要怨便怨柳钰罢。只可惜柳钰尚且能被千刀万剐,仙君的脸蛋可不一定能恢复如初。哎!当真是可惜,仙君原本那样一副倾国倾城的相貌。就算仙君的性格有多蛮横,无论是谁看到这张脸也是要心软怜惜。只是以后,怕没有这个惹人艳羡的待遇了。啧啧啧。”
这一字一字如刀如剑,狠且准地插入我的心脏。我的眼泪簌簌落下,一路膝行过去捡起被扔在地上的铜镜,手止不住的颤抖,我都快拿不出了。鼓起勇气睁开眼。看见从中倒映出一张惨白惨白的脸,左脸颊、右脸颊,竟全都是颜色暗红开始结痂的伤痕,足足有五六道,就那样刺目斑斓着。
它怎么能这样丑陋……
我死死咬住唇,像一头发疯发狂的野兽,悲怆沙哑地仰面低吼:“啊……”
婳婳扑过来将我护在怀里,比我发抖地还要厉害。我将脑袋埋在她的脖子窝里,汹涌翻滚的眼泪湿透了她的绿衣。这个傻乎乎的胖妞在此时也格外的傻,口中唠唠叨叨听得人有点烦,却都是安慰人的话:“小夏……没事的小夏。你还记得吗,从前殿下虽然不会当面和你说,但我总是能听见他跟那些侧妃说:‘你们的一张脸,还比不过本殿下的太子妃一双眼睛生得好看’,所以小夏,就算如今你的脸上全是划痕,你的那双眼睛那么漂亮……任凭贱人怎么折磨都是清亮水灵,可比我好多了。我从小肥到大,也一并丑到大,早就习惯了。可是小夏你一定要振作起来……”
我神志恍惚,已经无法辨别她那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也并不知道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只听见婳婳一声闷哼,似乎是为了挡过了什么,浑身发软地压着我倒下来。我将双臂绕到她身后抱紧她,她背脊上的衣料却湿透了。我颤颤巍巍地拿开手一看,满是鲜血。这次不是我的血了,是婳婳,她受伤了。
“婳婳,婳婳你怎么了?”心口蓦地一疼,我好怕,我怕柳钰他伤了我却还准备与婳婳过不去。靠在怀中的绿衣姑娘垂着头,眉头皱成一团了,嘴中哼哼唧唧说不出话。倒是柳钰深深望了婳婳一眼,语气尖酸极尽讽刺:“啧,真是个碍事的。自己要送死,怪不得本君!”
原来刚才是婳婳硬生生替我挨了柳钰一掌风,如果她不来挡,那我必定要魂归黄泉了。可我不想死,却也不想让婳婳受苦。莫大的痛苦不过是满腔恨意无处发泄,我用尽仙力才将发簪化为重剑,提着剑便冲上去找柳钰报仇。其实他已经走远了,就快消失在小径尽头,我不知道自己是用了多大的力气才追上去,也管不上劳什子剑法了,举起剑便往他身上砍去。
这一砍,砍上的却是个替身幻影,在瞬间烟消云散。而柳钰本尊不知何时已站在了我身后,目光阴沉地看着我。半晌,扯出个冷笑:“冥顽不灵!”说罢,他狠狠一甩袖便将我拂倒在地,喉中蔓延开来腥味,我忍不住口吐鲜血。他却仿佛不愿意再放过我,指尖凝光,转眼挂上了一串模样精巧的铃铛。
柳钰朝我步步走来,我便步步退缩。那铃铛蓝光幽幽,仿佛下一秒便会给我带来无穷的噩梦。他在我跟前站定,俯下身来对我讽刺一笑:“隔了这么多天,不知仙君可还记得——失魂引的滋味?”
好不容易放下的心再一次被骤然提紧,我紧张得手心冒出冷汗,却还是在逞强。凛凛峰茫如秋水横空的一剑,深深刺过去:“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听不懂。什么失魂引……”
“看样子仙君的确是忘了。”柳钰笑得无比张扬,脸上神色骇人。
我警惕地盯着他,道:“你还想怎……”话还没来得及说完,便听岑寂山间响起了那串铃铛空灵而又诡异的叮当声,一声声,一声声,仿佛带了蛊惑的力量,细细麻麻地钻进耳朵里,喉咙里,再蔓延至整个身体。
浑身神经猛地一紧,五脏六肺也如撕扯开来一般,竟是痛得连呼吸都快忘却。灵台变得模糊,眼前的树影人影亦是分分合合、恍惚不清。这种滋味……颇有几分熟悉,却是我想极力忘记的。体力一点点被耗尽,我及时扶住了旁边树身,这才稍稳住身形。我好像看见了无数缕白蒙蒙如烟状的东西在我身遭依次打转,一下子冲进我的身体,一下子又从身体里冲出去。
莫非,这又是失魂引干的好事?
“怎么会,那之后我明明就没事了……”
一字一字,我极为艰难地说道。
图纹繁杂的铃铛悬在苍白纤长的指尖,在月光下散发着诡谲逼人的气息,惹得我浑身一颤。这番画面落在柳钰眼里,却成了莫大的笑料。一副神色骇人,良久才冷冷的道:“要怪就怪那个长离上神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心,当时他作为天庭重犯,天庭赐给他的自然是最烈的失魂引。谁能想到,他竟然把失魂引转移到了你身上,让你替他受苦。”唇边笑容恶毒而又幸灾乐祸,将那串铃铛在我面前轻一晃:“这串铃铛名为浮屠,乃太古之期五大神器之一,本来是用来安抚亡灵的,却正好也能勾起你体内沉睡着的失魂引残骸。”
我痛苦的闭上眼,虚弱道:“从哪来的。”
我不信他一区区清君,能擅自掌控太古神器。
“仙君别太瞧得起柳钰,柳钰人微言轻……这浮屠铃,当然太子殿下亲手交给我的。”他弯唇一笑,眸中潋滟妩媚。
为什么又是祁渊,为什么又是他。
他还是没想放过我。
心底满满皆是悲凉哀伤,我眼睁睁地看着柳钰指尖的铃铛跳跃得越发欢快,自己体内的七魂六魄亦随之放肆发疯。
而我早已是痛不欲生。
见我濒死地倒在一边,没了丝毫的反抗能力。柳钰眼中更显凶狠,手中凭空变出一把长剑,他执剑向我刺来。
我觉得我死定了。
林子里黑漆漆一片,前方疾速逼来的剑锋光亮淡而幽,远远的……
在晕死过去之前,沉寂的四周猝然响起“叮”的一声,仿佛是柳钰的那把长剑被什么同样的锐器击落在地,而发出的清脆声响。紧接着是柳钰的暴怒叫喊:“谁——”
只可惜,一时之间还没有人回答。
我费力睁开眼,那倾斜钉在大地上的亦是一把宝剑,只是这把剑由于柳钰的有所不同,它的剑身更加澄亮冷丽,也不知是淡淡月华还是周遭仙气,那一处竟是白雾缭绕。映得周围明如白昼。
被这把来历不明的神剑狠狠穿刺而过的,是柳钰的玄铁剑。
“来了便滚出来,少在一边装神弄鬼!”柳钰的怒喝响彻荒山,我觉得他是在害怕,害怕这把神剑,更是害怕神剑的主人。
莫名我的心中便仿似有了底,身形摇摇欲坠又将瘫倒在地。在于冰冷地面接触之前,好像有人抢在我跟前,将我捞进怀中。突如其来的温暖令我浑身一抖,竟是不由自主地想要逃离,他却一手稳住了我的腰身不让我逃离。我听到他长长的叹息声,然后自己的手便被轻轻握住,“阿雪,如果觉得累了,就睡一觉。其余的,全部交给我来。”
他的手大而温暖,被他握着时有种极度安全的感觉。
也管不上这声阿雪是怎么回事了,我浑身无力偎在他怀中,迷迷糊糊地应了声好。他看我这副傻样,似乎忍不住轻轻一笑。将我往怀中收得更紧。
紧接着,我感觉他带着我飞身跃起,怕是已停浮在半空,高处山峰吹来的风愈发猛烈。他未绾的乌黑长发便有几缕铺在了我的脸上,痒酥酥的,可是我的脸……他共估扛。
我的脸早已容颜不复了。它是那样丑陋,恐怖。
“你还是放我下来罢。”我抽泣着,极力压抑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我怕自己会吓到他。
他手握神剑,却还能腾出另一只手来抹去我的眼泪,这令我感到十分意外。是沉沉的语声,“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离开。”
这句话,似曾相识,让我的心猝然一痛。
是了,这句话是我从前说过的。那是多久之前啊,久得我都快忘了。仿佛也是这样一个月光纯粹的夜晚,府邸前的台阶。我和紫衣的少年相偎而坐着取暖,还傻不愣登地数着天上的星子。这个男孩子年纪还小,却已是一派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作风。他的目光总是很深邃,让我捉摸不透。
可我还是愿意抱着他,大声说:“你放心,我跟你约好了。无论你以后变成什么样,变成什么身份,司徒雪都不会离开李约的。——永远不会。”
少年什么话也不说,只会看着我笑。笑得戏谑无奈。
后来他生的愈发风华绝代,当百姓看到一袭龙袍的青年帝王惊为天人,更是相信当朝的君主便是神明指授,是前来造福苍生的。
他却终究离开了她。
有些情绪如排山捣海般袭来,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窝在这个人的怀里止不住流泪,他身上有淡雅的檀香,一如他给我的感觉,尊贵、清冷,而又高高在上。
肆虐呼啸的狂风充斥着耳膜,我隐隐看见无数道浅紫色的剑影如阵般将柳钰围住,每道剑影皆是蕴了无比强大的仙力,浮在半空中颤抖着身形蓄势待发。面对剑阵中传来的狠毒叫骂,只手拥着我的尊神却从容不迫,头顶上方响起他一声极轻的冷笑:“自不量力。”
他略一抬手,如得了命令般,霎时,四十九道剑影朝一个方向狠狠刺去。
锐器穿过肉体发出的声音几近刺耳反胃,我看见柳钰的身体登时碎成了无数剪影,好像有什么透白的烟从中飘出来,逐渐化出了一个人的样子。我恍然大悟,那是柳钰的魂魄。那魂魄慌张不已的横冲直撞,却怎么也逃不出剑影的重重包围。
将这一幕尽收眼底,我吃惊地说不出话来,刚才还趾高气扬的柳钰,眨眼间竟连魂魄都被逼出来了。柳钰的魂魄仍不放弃挣扎,语声怨念深重:“你不是自称修为尽失了吗?怎么还能操控这把神剑,怎么还能伤到本君……”
他很不耐烦,冷冰冰道:“废话真多。”
放在我腰上的力道愈发紧,我微有些不适。不过看在这个人为我报仇雪恨的份上,我还是没出声计较。良久无声,他却垂眸笑了,似在斟酌:“你说,要不要放过他?”
我死命的摇摇头,眸中迸出恨意:“杀了他还不够,我要他永生不得入轮回。”
“你狠毒的性子倒是一点没改……”
他这声失笑的感叹,让我有种故人重逢的错觉。那脸上苍白的笑容更让我心痛。可却说不清为何心痛。
失魂引的效果逐渐褪去,整个人开始昏昏欲睡。我疲乏地合上眼,不愿再去看柳钰的魂魄被一剑粉碎的情景。
伴随着柳钰的一声惨叫,仿似一切已尘埃落定,山间又陷入沉寂宁静。他就这样将我打横抱着,步伐和缓走在山野小径中。我也是很主动,虽然至今还没搞清楚他是谁,却还是将双臂环上他的脖子,好让自己不掉下来。
如此,这整个脑袋便也靠了过去,虽然他的锁骨搁得我有些不适,和皮肤接触的却是质地华贵的厚厚衣料。我皱了皱眉,这个人无论是气质还是穿着,都禁欲到了夸张的地步。肯定是九重天庭中的某个大神仙,或者是山里头修为甚深的道长之类。于是也没有什么不放心的,贴着他逐渐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