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林木再没看厉成一眼,转身拂袖离去。
这个女人,口吻太凉薄,眼神太淡漠,一点都不像当初那样古灵精怪可爱又惹人喜欢的宋千玦。
缓缓闭上眼,厉成重新躺回了床榻上,他用被子蒙住自己的口鼻,只剩下一双炯炯有神的眼露在外面,很快,他的眼前模糊起来,倒不是哭了,而是他眼前全是如烟的往事,他想他和宋千玦的初见,想他和这女人其实连一场像样的婚礼都没办过,想从前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种种,也想那个由他一手拉扯大的孩子红豆。
往生殿。
新箩被手下从大宴上叫走后迅速赶到了神女殿,他虽心知那神女殿的女王必定是个假的,却到底因为担心宋佩茵为了厉成乱来,故此不得不顺了宋佩茵的心意去了神女殿找她,想要看这昔日的女王究竟作什么妖。
只可惜,这事临到新箩急匆匆地赶到神女殿正要推开那殿门之时,他猛地明白过来一件事,宋佩茵不可能真的在这里等他,这女人的目的很明显,她要去见女王林木!
呵,好一招调虎离山!
是他大意了!他怎么会忘了这女人不动则以,一动就会让对手手忙脚乱失了分寸,将手中河山拱手相送!
新箩自知中了宋佩茵的计,他虽懊恼脚下却半分没敢多停留,旋即又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了往生殿,只是这往生殿与神女殿之间隔着的路程颇为遥远,等新箩气喘吁吁地到了往生殿,眼神一扫,那偌大的王座上哪里还有女王林木的影子。
待他悄悄问了侍奉在女王左右的婢女后,那婢女告诉他,约莫两刻钟前,有一位身穿墨绿色衣衫的女子向女王递了风折子后,女王便跟着那女子走了,说自己很快回来。
新箩很清楚,依着林木的实力,在这两刻钟里,她一定可以救下厉成,所以,事到如今,他想要神不知鬼不觉除掉厉成的计划,失败了。
殿上助兴的歌舞还在继续着,新箩不动声色的落了座,他右手拂开左边宽大的袖袍,给自己倒了杯酒,正欲端起杯盏一饮而尽的时候却凭借直觉发现对面有人盯着他。
新箩眼皮一抬,视线扫过去,先前那道一直盯着他的灼热视线猛然间便消失了,纵使新箩眼快,却架不住对面那人动作更快,眨眼间只剩下一袭带风的衣角以及一个模糊的背影。
虽只一眼,新箩却仍觉得对面那个慌张退回去的十七八岁的小孩儿很是眼熟,他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可是,对面坐的是如今掌管妖族的后氏,这后氏先前与妖王并无诸多关联,处事作风也尚算知进退,在这之前,他只隐约听人提起过后氏,怎么会对对面的那小孩儿产生如此莫名其妙的熟悉感呢?
这事还不待新箩细想,林木便重又回到了大殿上,林木状似无意瞥了眼新箩,明明那眼神平常无比,新箩却刹那间犹如芒刺在背,浑身不舒服。
女王回到宴席上,先前殿上各自寒暄的声音不自觉地渐渐消失了,眼色十分厉害的朝官微微朝林木弯下腰,林木随即微微点了点头。
“王上有命,舞者尔等,暂退。”
“喏。”
袅袅婷婷的身子随着软软细细的嗓音有序的离开了殿堂上,而后朝官又微微仰起下巴,扫了眼下面的众人,道:“各界各族之人有何事想向王上进述者,皆按序列好,方可述言。”
“喏。”
零域这一场大战,人族与妖族和水族纷纷立下了血海深仇,尽管林木一直在安抚人族,万不可再徒生事端,只可惜,天下人天下家天下心,她一心只愿零域和平,却忘了她的子民是由一个个家族组成的,只要有战争便会有死亡,一个人的死亡并不是一个人的事,而是一个家族的事,她愿人族妖族和水族摈弃前嫌,井水不犯河水,可终究,有些事只是她一厢情愿罢了。
比如,人族里掌管绸布坊姓胡的这位长者,他一开始对林木的述言到还算正常,谁知这快要结束的时候老者却忽地话锋一转,问起了林木对于零域这场战火有什么看法。
老人家一双眼含了些泪花,那目光却十分的令人不舒服,林木虽心下疑惑,却也四平八稳的将自己的看法提了一提,闻言,那老者缓缓低下头去,旋即却重又扬起头来,气势汹汹地往前垮了几步,在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有人居然敢如此大胆之时,这老者声如洪钟,目似铜铃,伸出一只手颤抖的指向林木。
那老者质问林木:“王上,老朽虽已古稀,这耳朵却是不聋的,这次零域四族发生如此战乱,王上却只将这责任推说是妖王野心勃勃想要统治零域,那老朽在这里问王上,在无虚崖还封印着妖王和水族之时,国师新箩可曾相求与你,希望你能助他一臂之力修复无虚崖的封印?!”
老者这话嘴中虽说是相问,实则却是指责。
大殿上的人谁也没想到老者会有这么的胆子,居然敢对女王如此不敬,这事,就连林木自己都没想到。
见林木不说话,老者愈发地气愤起来:“王上,就算你不说话老朽也知道,你当时做了什么选择,你抛弃了零域,抛弃了你的子民,抛弃了你来到人间的责任!可耻地用计骗过新箩大人从须弥神山消失了,致使苦寻不到你的新箩大人只能带伤独自去了无虚崖修复封印,这才让妖王和水族有了可乘之机从而冲破无虚崖的封印,造成零域生灵涂炭!王上!老朽这话说的可有错?!”
老者一番话有理有据,听上去不像杜撰,而林木自己更是明白,这老者说的话一点都没错,的的确确都是她曾经做下的事情,只不过,现如今的她已经忘记了自己当初为何要那样做。
可以否认吗?当然不可以。
可以承认吗?当然也不可以!否则,她这须弥山女王,人间守护神的威严还要不要了?
但,到底要怎么解决这件事呢?
林木下意识地看了眼国师新箩,只是还未待两人眉目传意,老者再次开了口。
“王上口口声声说战争是妖王和水族勾结引起的,可如果王上当初没有无故消失,想来,零域今日也不是这般模样!若仔细算来,王上你!才是零域最大的罪人!是你一手造成了现在浮尸遍野的局面,而你却还悠哉的居住在这华美的宫殿里,享受着世上最好的一切,可那些因你而死的亡灵,他们犹在荒野飘荡,那些失去亲人家族至此阴阳两隔,这笔账!王上,你说该怎么算!”
偌大的殿堂上,老者质问林木的声音传入每个人的耳中,这其中不乏颇为认同的,新箩甚至还看见有人暗自攥紧了拳头,望向林木的时候竟也有了恨意。
这是一件多么的荒唐的事情,这些愚蠢的家伙居然对自己的守护神产生了恨意,有了怀疑!
很显然,老者的话彻底吸引走了林木所有的注意力,她脸上先前细微的神色全都不见了,一张脸无波无澜,她依旧威仪尊贵地坐在那宝座上,如一座雕像般俯瞰着底下芸芸众生。
面上虽不动声色,可林木那颗自杀了妖王之后便浑浑噩噩的心这会子终于真真正正颤抖起来,她忍不住顺着那老者的话想了下去,她甚至觉得,自己这双手上已经沾满了鲜血,那些枉死的生灵全部都涌向她叫嚣着要她偿命......
老者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些什么,可林木已经全然听不见了,她眼前忽地出现一片滔天的火光,熊熊大火滚滚浓烟里夹杂着一阵令人迷醉的芬芳,她浑身僵硬地漂浮在冰冷的暗河上,有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年郎在那大火纷飞里冲她天真无邪的笑着......
“静渊......”
下意识地,林木呢喃出声。
殿下的新箩从林木的眼神不再开始动作以后便发现了林木的不对劲,所幸他反应极快,站起身来派了人将那老者绑起来直接轰下了山,随即借着林木巍然不动的时刻警告众人道:“女王殿下是天神派下人间守护诸位安平的,不求诸位感恩戴德,但也绝容不得有人肆意污蔑!惹怒天神的下场,诸位难道真想一试吗?”
新箩平日里是个顶温润的人,可此时此刻他说这话时那双眼里却满是杀气腾腾,他斜睨了一眼原本底下窃窃私语的各路牛鬼蛇神,好在他于这些人来说公信力还不错,很快便稳住了局面。
“王上?”
林木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她一个激灵被新箩猛地叫醒,那双一动不动的眸子终于重新活络起来。
“王上?”
新箩又叫了一遍林木,他微微蹙起眉头,心里愈发担忧起来,林木如今这个情形,也不知事情究竟还会不会朝他期许的那方发展。
原本一派祥和君臣安好的局面终究还是被那老者一番言辞给彻底的破坏了,新箩派人弄走滋事的老家伙后,大殿上一时间竟再无敢上前进言,新箩瞧着不大高兴,他和林木两个人为了零域的生灵披荆斩棘了半辈子,到头来却落得个战祸之源的说法,这算保的哪门子的安平?
眼见着林木脸色不大好看,连着国师新箩也愈发沉下脸去,纳兰一族的皇上率先站了出来,仿若没方才那回子事似的,端庄肃穆的先向林木和新箩表达了这回纳兰姓氏作为人族之王对于天神和天神的助手无上的感激与崇敬之意。
纳兰皇上站出来后总算将大殿上凝重的气氛冲缓了些,当新罗意识到自己作为国师实在不该如此喜形于色之下,于是他立马敛去了所有外露的情绪,重又恢复到先前那般模样,接着又十分得体的将大殿上的仪式进行了下去。
林木虽然一直想要聚精会神,奈何她却有心无力,方才那老者的话仿若一股极深极长的力量将她不停地拉入深渊,这场战火真的由她而起吗?难道她真如那老者所说是个罪大恶极的人?
新上位的妖王一直在密注意着林木的变化,当他看到林木因为老者而露出恍惚的神情时,妖王的嘴角微不可查的掀起一丝小小的角度,随即他站起身来上前几步特地高声冲王座上的林木唤了句王上。
林木正在深思,妖王这忽地一声将她吓了一跳,她回过神来有些心不在焉的斜睨了一眼妖王,问道:”你与本王有何要说?”
妖王笑了笑:“王上,这场战火皆是由上任妖王挑起,害得多少无辜性命就此丧生,我知道,今日我作为新的妖王被邀约至此,在座的诸位恐心里都不大舒坦,妖族对零域犯下如此罪行,我作为新任妖王深表歉意,在这里,我以妖族之王的名义向王上以及众位保证,妖族绝不再犯人族,绝不主动故意挑起事端。“
妖王一番表忠心的话来的实在莫名其妙,虽然众人皆知这妖族日后在零域内的日子不会太好过,但这妖王就算此时故意示弱示好又有什么用呢?
妖王知道自己这话说得冠冕堂皇了些,果然,他话刚一落口便听到了大殿上不少人发出了嗤地一声,那声音虽不大,却十分刺耳。
当然,妖王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来的,这些反应他早就料到了,俗话说成大事者万般皆可忍,想当初这高高在上的女王林木不也被关在无虚崖下求生无门求死不得吗?来日方长,他所谋划的,他想要的,慢慢来!
对身边哪些恨不能将他杀之而后快的人族,妖王丝毫不在意,他恭恭敬敬地朝着林木伏下身,说道:“王上,妖族为了表示此次悔过的诚意,我自愿将膝下唯一的孙儿送到须弥山为质,还望王上能够接纳微臣小小心意。”
要送唯一的孙儿到须弥山为质子?
这话从妖王口中一经说出,大殿上顿时沸腾了。
林木有些头疼的微微蹙起眉头,这妖王究竟想干什么?是真的甘愿就此臣服还是另一个阴谋的开端?
新罗显然也没想到妖王会如此举动,他疑惑的盯着妖王,后者却无畏无惧一副堂堂正正地模样。
不过,既然人家送上门来,自己也没有不接的道理,林木冲一旁的朝官微微点头,算是应允了,她倒要看看,这妖王究竟是要做什么?
“王上有命,愿接纳妖族质子暂居须弥山,请质子上殿!”
妖王像是早就料到了这样的结局,他胸有成竹地抬起头冲林木露了丝神秘莫测的笑意。
“宣质子进殿!”
朝官洪亮的声音从大殿一直传到须弥山下,过了约莫片刻的功夫,雄伟壮丽的大殿门口终于隐隐约约出现一个人影。
那人穿着一身锦雨蓝的长衫,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模样,俏生生的一个小孩儿,年少,青春,美丽,似乎所有美好的词语用在他身上都不为过。
纳兰皇族的人是最先有反应的,他先是不敢置信似地瞪大了双眼,片刻后老皇帝从座位上站起来的瞬间一双眼忽地积满了泪水,随后他身后其他纳兰一族的人都站了起来。
老皇帝颤抖地伸出手指向正朝着大殿中央走过去的少年,他因为激动而微颤的双唇艰难地从嘴里吐露出两个字来。
“静渊?”
他是不会认错的,那是他最喜欢的孙儿,他舍不得他受那朝堂之上的束缚,所以才放纵他肆意妄为,却不想,自那妖族为祸人间之时,他的孙儿流落在外彻底与他们失去了联系。
纳兰一族的人都认出了那少年,新箩自然也是认得的,虽然他鲜少与纳兰皇族孙辈的皇子们交流,对这纳兰静渊却并不陌生,他知他是人皇最疼爱的孙儿,也知这孙儿胸无大志,胆小如鼠,是个整日里喜爱游三玩水的人物,不过这少年模样却是孙辈里生得最好的。
妖族进犯人族后,纳兰静渊也同逃走的女王林木一样彻底失去了音讯,那段时日,一向鲜少流露出疲态的皇帝竟在新箩面前唉声叹气,念叨着自己那不听话的孙儿。
林木显然也认出了纳兰静渊,当她看清那张脸的一瞬间,恍惚中,仿若一直混沌不明的雾霭终于烟消云散,那张一直出现在林木梦里,搅得她心里难受的脸终于清晰了起来。
是他!
那个人就是他!
她终于找到他了。
殿上除了不知道这纳兰静渊存在的人,其他的皆是各作反应。
妖王心下十分满意于眼前这些人看到少年后的表情,他这回,可是有备而来!林木,就等着受死吧!
老皇帝见了一直消失许久的孙儿后终究一个没忍住,当场就老泪纵横的要扑上去,还是新箩眼疾手快将皇帝拦了下来,他直觉这件事不简单,眼前的这少年以及那自称是少年爷爷的妖王,怎么想怎么都是来者不善!
他必须得尽快弄清楚这老东西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只是,这厢还没等新箩想好要怎么对付妖王,王座上的林木却彻底的缴械投降了。
新箩看见林木脸上露出了这些天来唯一的一个笑脸,像是整个人忽然活过来似的,眼神里竟也开始有了光彩。
林木从王座上站了起来,接着她微微撩起繁琐的裙摆,在朝官的搀扶下一边走下雕龙砌凤的阶梯一边一双眼直直地看着那大殿中央的少年同他说道:“本王最忌记性不大好,但我记得你,不过,忘了你叫什么了,你可否告诉本王,你叫什么名字?”
嗓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欢喜。
那少年郎倒也不是个害羞的性子,见这高高在上的女王竟如此在意自己,少年免不得有些得意。
“回王上的话,我叫后云夏,是妖族送来须弥山当质子的皇孙。”
少年微扬着下巴,一副神采飞扬的模样。
“哦?平常人若是被送到哪里去当质子总是哭丧着个脸委屈的恨不得一心求死,怎么到了你这本王倒还觉得你还挺高兴?”
闻言,那少年略一思索,一副嗓音依旧清朗,回道:“世人皆说这须弥山是天神设在人间的神山,须弥山住着的女王殿下是守护零域的天神,今日云夏能被皇爷爷送赖须弥山当做质子,在云夏看来,这是我的荣幸,于我而言,本就幸事一桩,何来委屈一说?”
“云夏,在王上面前说话不得如此放肆!还不赶紧拜见王上!”
妖王在一旁瞧出林木对这后云夏是十分的上心,故此他也总算如愿了一回,于是便一旁假意呵斥着云夏,想要借此更加彰显妖族对女王林木的尊敬和臣服。
名叫后云夏的妖族少年明显有些怕妖王,他敛了先前那副有些张扬的姿态,转而听话的朝着林木跪下身子,恭恭敬敬地拜了拜。
“妖族皇孙后云夏拜见王上。”
听闻,林木打发了身边一直搀扶着她的朝官,一言不发地仔细瞧了这个跪在她身边的少年许久都未曾开口。
后云夏本以为依着林木对自己一见面便露出来的欢喜,她一定会在自己刚跪下便扶自己起来,谁知,这王上的心思果然不是他一个小屁孩能猜到的,他甚至能感受到王上那两道慑人的视线落在他的身上,戳得他浑身不舒服。
在他的预想里,不应该这样啊。
半晌后,林木似是终于看够了,她重又将手搭在了朝官的腕子上,再不看后云夏一眼,只缓缓转过身去一步一步拾上台阶,末了,当她重又坐回王座时,才终于松了口,朝底下跪着的人吩咐了一句平身。
林木的举动让先前一众暗喜的妖族纷纷一颗心重又悬回了半空,传闻中这位女王殿下喜怒不形于色,如今看来,到却是该用喜怒无常才对。
后云夏被女王晾了这么会,先前的那股子张扬气倒是半分没少,依旧我行我素,仿若真不把那座上的人当做什么女王,他站起身来,一双眼直直地瞪着林木,似怨非怨般嘟哝了一句:“把人家膝盖都跪疼了。”说完还不忘真弯下腰揉了揉自己的膝盖。
林木知道自己方才露出的那副神情让这殿上的多少人起了百转千回的心思,本以为这小孩儿该是害怕了自己才对,谁知他却犹不在意似的,那看着林木的小眼神跟个撒娇的孩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