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夫们还只是刚刚知道伯爵小姐的喜好,奴隶们那边却是更早就传开了。
没办法,不是有个科林在那里摆着吗?一个老得都要干不动活的奴隶了,就因为会种地,还知道什么“葱”和“蒜”,如今就得了伯爵小姐的看重,看看这几天,连脸色都好像红润了一些,显然活过这个冬天是不用愁了。
不仅如此,科林还按伯爵小姐的吩咐,跑出去弄了那个“葱”回来,煮水给病了的老约翰喝——科林说,这是伯爵小姐给的炼金药水的配方呢。
随便长在野地里,奴隶们都能顺手采得到的野草,竟然是炼金术的原料?伯爵小姐竟然懂炼金术?
这话说出来奴隶们都不敢信,可是科林都已经把那个葱煮水给老约翰喝下去了,其余跟着伯爵小姐干活的奴隶也是信誓旦旦地作证,还说伯爵小姐已经用做白色颜料的那种矿石烧出了一种炼金物,一洒到水里,立刻就会冒起热腾腾的白汽,十分惊人。
颜料作坊一直都在那儿开着呢,奴隶们就算没有进去做工的,也知道里面大概是怎么回事。那些白色的石头一直都老老实实的,任由在里面淘洗颜料的奴隶把它们磨碎再放到水里漂洗,从来也没见过会冒出什么白汽来——真要是能冒说不定还好了呢,他们冬天也要把手泡在冰冷的水里,一个个手上生满了冻疮,整个冬天手都烂兮兮的又痒又痛,巴不得水能被烧热一点呢!
这么老实的石头,怎么到了伯爵小姐手里,就能把水烧热?那这必然是炼金术啊!听说炼金术能把黑铁变成黄金,那把石头变成火晶也是有可能的啊。
既然这样,有聪明的奴隶已经开始琢磨了:科林能凭着几根怪味儿的野草得伯爵小姐看重,他们为什么不可以呢?反正草都长在野地里,他们也能挖得到啊!就味儿越重的越好呗,万一要是有用,伯爵小姐说不定也会赏他们呢。
本来炭窑的活儿愿意干的人不多,木头要去城外的山上砍,窑也在要空地里烧,夏天晒干冬天冻僵,雨来淋雨风来吹风,甚至比
地里的活儿还糟糕——至少冬天还不用下地了呢。
所以这活儿一向都是奴隶们轮流去做,夏天还好,冬天天气冷起来,真是轮到谁谁叫苦,监工们也时常借这机会整治不服管教的奴隶,特意把他们安排到这种时候。
不过今天的情况可大不相同,一早起来,一间光线昏暗的夯土房里就有人探进头来说话:“穆拉,你是不是今天要去城外?”
“嗯。”被叫做穆拉的奴隶向来不爱多话,只闷闷地应了一声,把一块破麻布垫在了肩膀上——奴隶的衣服少,扛木头又很容易磨破肩头,所以讲究的奴隶会垫一块旧布,顺便还能暖和一点儿,而穷得连旧布都拿不出来的,就只能干脆脱了衣服用肩膀硬扛了——毕竟肉皮磨破会自己长好,麻布可不会。
穆拉这块布,是他妻子的一件旧衣服,先是改成过短衫,现在也磨得只剩下这一块可用了。
但就是这样,在奴隶们当中也算是很好的,凑过来跟他说话的奴隶有些羡慕地看了他一眼,咳嗽了一声:“你刚刚跟着商队跑了那么远呢,要不然今天我替你去。”
穆拉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看得对方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子:“我今天该去清理那个公共厕所,至少不用出城……”
穆拉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这个活儿,又脏又臭。而且为什么要搞什么公共厕所,拉屎撒尿还要规定地方,实在是太奇怪了。
但他还是点头答应了。跟着商队跑一趟,奴隶们不单是靠两条腿走,还要推车、扛货什么的,一趟下来也是很累。清理厕所虽然脏臭,但比去外头伐木还是要轻松点的。
只不过,为什么有人会主动要求去伐木呢?更别说来找他换活计的这个人,其实根本就不勤快。
很快穆拉就得到了答案,跟他一起清理厕所的老奴隶一看换人就笑了:“这几天都想着往城外跑,给伯爵小姐找炼金材料呢。”
“城外有什么炼金材料?”穆拉难得地多说了几句话。
“怎么没有。”老奴隶也喜欢说话,反正干这个活儿,监工不会跟到厕所里
来,所以可以大胆多说几句,“你这些日子不在,不知道伯爵小姐回来了……那个科林认识的葱,就能炼制治风寒的药水呢。老约翰喝了两天,病真的轻了。”
奴隶们也不是别人说什么就信什么,也是看到老约翰真的要活过来的样子,才相信的。
穆拉却不信。他是跟着商队见过世面的,炼金药水用的都是魔植魔兽,哪里有用野草的?再说治风寒,那不是应该用圣水吗?什么老约翰喝药水治病,是因为他有吃有喝又有了炭火和被子?要是有那些,谁还会病死啊,都活得可起劲呢。
老奴隶直摆手:“可不只这一桩事。听骑士大人们说,伯爵小姐回来之前,在半路就用炼金药水救了一村的人呢……”
这事儿其实除了约翰和丹尼尔之外,其余的骑士也不是就很清楚内情,但他们确实都知道陆希用的就是野地里摘来的植物种子,那种开小花的植物他们也见过,绝对不是魔植。
当然他们不会事无巨细地向外传播伯爵小姐的事,也就是跟相熟的人提过几句,这么着东一句西一句的,再传到奴隶们耳朵里就更走形了,变成了一村子的人都中了诅咒,全是被伯爵小姐用炼金药水救活的。
“这不可能。”穆拉更不相信了,“那只有圣水能做到。除非伯爵小姐得到神恩。”
老奴隶也急了:“骑士大人们都看见的,不是圣水,就是炼金药水!而且伯爵小姐亲口说过,炼金术根本不需要神恩。”
“你胡说!”穆拉完全不相信,“这根本就不可能!只有教会的圣水能救人,没有神恩,所有的人都要病死!”
两个人互相瞪着,老奴隶被他气得半死,但穆拉人高马大,老奴隶也不敢跟他起冲突,只能恨恨地嘟囔:“伯爵小姐的炼金药水就能救人,说不定以后都用不着圣水了。”
穆拉也急了,不假思索地说:“那她肯定是骗人的!什么炼金药水,别是女巫的魔药!”
老奴隶尖着嗓门叫了起来:“你敢说伯爵小姐是女巫!监工大人,监工大人,有人诬陷伯爵小姐是女巫!”
于是穆拉挨
了十鞭子,被关进了板棚里。因为他的妻子被调去边陲镇干活儿还没回来,所以没有人能来照顾他,就把他一个人扔在了那里。
背后的鞭伤火辣辣地疼,穆拉趴在干草堆上,紧紧握着拳头——这该死的地方!奴隶竟然敢说用不着圣水,而监工非但不管,还反过来鞭打了他!
穆拉是不喜欢长云领的。他和他的父母,原本是一个小男爵的奴隶,因为有一次男爵大人骑马摔了下来,是他的父亲扑过去托住男爵大人,免得他脑袋触地,所以男爵大人许诺他们,会把他们一家都放为自由民。
可是没想到,放奴的文书还没下来,男爵大人所在的领地就打起了仗,并且打输了。
因为领主的征召,男爵大人是自带人马前去听令,结果被俘虏了。好在他身上有爵位,只要交纳赎金就能回来。
可惜男爵大人的财产并不很丰富,还以不动产居多,他的儿子舍不得变卖家里的东西,就把穆拉一家子放进赎金名单中,送了出去。
没错,这场仗的胜利者就是冯特伯爵,所以穆拉一家就成了玫瑰家族的奴隶。
穆拉的父亲活着的时候,常常私下里念叨,如果不是这场仗,他们现在就是自由民了。说到最后,他总要压低声音小声说一句:都怪冯特伯爵……
当然这话是小声又小声的,毕竟冯特伯爵现在是他们的主人,诋毁主人的奴隶是要割掉舌头的。然而别人听不见,穆拉能听见,并且他和他的父亲想法是一样的,如果冯特伯爵不带人去打那位公爵大人,或者他不要打赢,那么现在他们就是自由民了,男爵大人说不定还会给他们一小块田地种呢。
然而抱怨也没有办法,他们是奴隶,又能怎么样呢?
父亲开始更虔诚地向主祈祷,希望自己和妻儿死后都能被允准升上光明之山——生前摆脱不了奴隶的身份,也只能期待死后的永久幸福与欢乐了。
再后来,穆拉娶了妻子,领主却跟教会的关系越来越糟糕,以至于教堂里的主教大人愤怒地预言长云领将再次招致“神罚”。
父亲向这里的老奴隶打听到了“神
罚”是怎么回事,不禁就忧心忡忡起来,生怕主真的会再次降罪。而且他们都是领主大人的奴隶,如果领主大人有罪,说不定就会牵连他们也不能登上光明之山。
不幸的是,父亲的忧虑竟成真了。教会愤然退出长云领,连教堂都关闭了。那一年,穆拉的父亲在砍木头的时候失足滚下山,摔成了重伤。而穆拉怀孕的妻子被惊吓而提前生产,生下来的孩子像只小猫一般,脸色青紫,哭都不会哭。
没有教堂,穆拉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和刚出生的孩子就一起被主召去了光明之山。没过多久,太过伤心的母亲也在一个冬季离开了人世。
母亲闭上眼睛之前的叹息一直在他耳朵里响——这是主对长云领的惩罚呀,伯爵大人不该对主不敬,不该赶走教会呀……
穆拉也是这么想的。神眷顾贵族,他们才能成为贵族,可是他们反过来却对神不敬,神当然要惩罚他们。
只可怜长云领的领民,还有他们这些奴隶,无辜被连累……
青石城里那些有钱人跟着教堂撤走的时候,穆拉羡慕极了,他也想带着妻子跟他们一起走,可是奴隶是没有自由的,如果想离开长云领,除非他带着妻子当逃奴。
如果只有穆拉自己,他敢拼一把,去教会的人那里求他们带着逃走,哪怕没能成功,最多就是被吊死。可是他的妻子害怕,她不愿意逃跑,穆拉只能放弃计划,继续留在了长云领。
生活让他觉得无望,连教堂都没有了,他甚至连祈祷都不知该去哪里做,也不知道死后是否能够跟父母在光明之山再见。
他也不愿意跟其他奴隶说话,他们都只知道领主大人给了他们饭吃,却不知道不敬神明会招来什么样的祸患,甚至有些蠢货还因为能吃得饱而十分庆幸。
他们根本不知道自由的价值。他们接受了自己生来卑贱的事实。可是穆拉不一样,他牢牢地记得在原来领地的时候,教堂的牧师布道时说的话——在主的面前,众生平等,决定贵贱的不是身份,而是对主的虔诚。
今年初他加入了长云领的商队,终
于有了出去的机会。虽然在商队里,奴隶还是被看得很紧,但至少在进入其它领地的时候,他可以再看一看那些圣洁的白色教堂。看着教堂外墙上发出乳白柔光的神术阵,他就觉得自己的灵魂似乎也被照亮了一些。
后来,有一次他利用商队歇脚的机会,半夜偷偷地溜到旁边的教堂门口做祷告,然后就有一个人招呼了他……
想起跟他说话的那个人,穆拉还有些心悸。当时在黑夜之中,那个人就像一个影子一样出现在他身后,黑色的长袍几乎融入夜色之中,脸也被遮在兜帽里,如果不是手上那双白色的手套,穆拉大概根本都不会发现他站在那里。
其实他没有太看清楚那个人的脸,因为那张脸好像被什么撕裂过又缝合起来一样,蜈蚣般的暗褐色针脚,就像他妻子缝补在旧衣服上的痕迹一般,爬在脸颊和嘴角处,吓得他才看清楚就赶紧移开了目光。
而那个人是怎么自我介绍自己的来着?他说自己叫做“面具”,是裁判所的守夜人。
穆拉没有听说过裁判所这个地方。“面具”告诉他那是教会的隐秘组织,专门捕捉和审判那些被魔鬼的力量污染而堕落的人,比如巫师,比如黑法师,再比如那些虽然表面光鲜,但内心已经背离了主的贵族。
表面光鲜,内心已经背离了主的贵族——穆拉立刻就想到了冯特伯爵,想到了长云领。
是的,就是这样!冯特伯爵早已经背离了主,他诋毁并驱逐教会,导致领地里作物歉收,领民甚至找不到人治病,而他仍不悔改!
教会为什么不审判他!王室为什么不剥夺他的爵位!
但是“面具”告诉他,贵族们的势力很大,他们联合起来的时候,教会也很难应付。
穆拉脑海里还响着“面具”的话:曙光时期,教会在拼命抵抗魔兽和魔鬼的时候,贵族们却抓紧时机在巩固自己的势力,如今外部的危机过去,在贵族与王室看来,他们已经不再需要教会,自然也就不想再承认教会的崇高地位。
当时穆拉只觉得不可思议——不说别的,没有教会,谁
来为田地祈福?谁来为病人治疗?
“面具”给他的答案就是炼金术。
炼金术原本就是教会发现并开始研究的,为的是加强力量去对付魔鬼,但最后却被贵族和王室盗窃了去。毕竟教会所能容纳的人数有限,并且他们追求的是神术,是对主的虔诚,是将自己融入主的神光之中。凡不够虔诚者,在教会内部就无法走得更远更高。
而贵族和王室却想要利用魔植和魔兽的力量,炼制出可以取代圣光的药水。他们用金钱和权势来招揽那些不够虔诚的人,用神赐的能力来炼金,为的却是取代神的力量,这就是亵渎!贵族和王室,已经越来越不把神放在眼里,他们已经忘记了,是谁给予了他们现在的尊贵。
教会也谴责过他们的行为,但是贵族们却以“炼金术本就是教会开始研究”为理由狡辩,如果没有真实的证据,教会也难以将其定罪,否则便会让贵族们抓住把柄,名正言顺地向教会发难。
穆拉听得热血沸腾,恨不得立刻就为主献身。他询问“面具”他能做些什么,于是“面具”给了他一件小东西,让他回长云领成为“主的眼睛”。毕竟冯特伯爵不敬神灵已经众人皆知,只要能抓住他确实的证据,那么教会就可以制裁他,也狠狠地打击一下贵族的嚣张气焰。
所以,穆拉回来了。本来他以为他很难找到什么证据的,毕竟他只是个奴隶,连城堡都不能随便进入,更别说打听到什么核心的消息。
但没想到的是,他才刚刚回来,就听到了这么多事情——“面具”说得没错,贵族们研究炼金术还不够,竟然还开始宣扬“炼金术不需要神恩”了!他们是想把主完全抹掉啊!
很好,伯爵小姐是吗?他会紧紧盯着这件事,只要能抓到实证,教会就一定可以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