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堂舞蹈课一直上到午餐时分,陆希两眼发直地从阅读室里出来,感觉自己脚下直拌蒜。
倒不是说学舞有多么难,她并不缺乏运动细胞,而且运动也是学习的一部分,拿出当年考研的劲儿来,什么舞步还学不会?
再说这几种舞步也并不难。宫廷舞颇似华尔兹;小步舞则是在舞蹈中加入了屈膝礼和鞠躬,但舞步相对容易,只是需要注意行进中的队形构图,是个集体舞;至于转圈舞,则是跳着跳着就交换了舞伴,看起来眼花缭乱,但只要记住交换的顺序也没什么难的。
折磨她的,是金妮啊!
再没想到,这位优雅的礼仪教师,会弹竖琴,自己唱起歌来却是个五音不全!
因为没有伴奏,所以金妮在教舞的时候都是自己哼着舞曲,结果这一上午哼下来,陆希虽然不知道原曲究竟是什么样,但也觉得这位姑娘的调子可能已经从长云领跑到王都去了,这听起来那个别扭啊,时不时的就蹦出一个听着就不协调的音符,简直是在折磨人的耳朵。
“唉——我先回卧室歇一会儿……”陆希按着太阳穴,“真不行了。”到现在耳朵里还在响着金妮那魔性的哼唱,简直是摧心大法!
琳和莉斯还以为陆希学跳舞累成这样,赶紧扶着她走了。后面的阅读室里,金妮收拾好东西,悠闲地从房间里出来,从走廊另一面的狭小窗户里看了一眼。
从这扇窗户看出去,能看见城堡后面的马厩。
马厩很大,因为骑士们的马都养在这里,有十几个马夫和奴隶照顾,每天都忙得不可开交,单是要给马吃的草料都堆成小山,两台铡刀几乎是从早铡到晚。
铡草这活儿也并不轻松。以前都是奴隶们在做,最近伯爵小姐从外头带回来一个瘸子,年纪不大,力气却不小,没事的时候也常自告奋勇来铡草,让原本负责这活计的奴隶很是高兴——毕竟能省点力气,谁不愿意呢?
这不,这个年轻人又坐在马厩外头开始铡草了。不过今天的天气不错
,在那儿晒着太阳干活也挺好的
金妮手里握着一本薄薄的诗集,一路悠闲地走到了马厩边,远远望了望里面那些高大的半鳞马,露出惊讶的神色:“这里的马真多啊,全都是半鳞马吗?”
这位新来的礼仪教师,大家都知道,伯顿管家还特意发过话,说是谁也不准把城堡里的事告诉她,不管她问什么。
马夫们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但既然管家大人都这么吩咐了,他们当然要遵守。而不泄漏秘密的最好办法就是闭上嘴,别跟这位金妮小姐多说什么就是了。
所以对于金妮的话,离得最近的马夫呵呵干笑,然后假装忙碌地走开了。其余的人自然也都有样学样,一个个都好像很忙的样子,最后远远聚到一起,看着金妮走到了草料堆旁边,那儿只剩下一个还在铡草的年轻人。
“她要做什么?”一个马夫小声说。
“也不能做什么?”另一个嘀咕,“一位年轻小姐,就是随便走到这儿来的……”有必要搞得这么如临大敌的吗?
马夫里年纪最大的那个拍了他的头一下:“管家大人既然吩咐了,当然要离她远一点。”这些年轻人就是不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哪怕这位小姐什么都不干呢,躲着也没错的。
几人盯着看了一会儿,见金妮捡起地上一根草,跟铡草的年轻人有一搭没一搭说起话来,并没有往马厩里窥探的意思,便也就不怎么在意了。
马厩里的宝贝也就是这些半鳞马了,既然这位小姐看起来不是在打这些马的主意,那就随她去呗。
倒是有个比较仔细的说了一句:“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就有人笑了起来:“管他们呢。那小子才刚来没两天,除了铡草就是跟着那些奴隶去田里挖土,就是有人想打听,他又能说出什么来?咱们只要看着,别让人往草料里下什么东西就行了。”
这人其实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毕竟一位看上去就出身挺高贵的小姐,难道大老远从王都跑来,就为了给他们长云领的马料里下毒吗?那又
有什么用呢?哪怕把这些半鳞马都毒死了,难道伯爵大人买不到新的吗?有毒下到厨房里去才有呢——当然他们城堡的厨房,外人可根本进不去。
所以大家就都放下了心,还有喜欢说闲话的人笑着说:“那个何塞平时话都不怎么说,我还以为他不会说话呢,怎么见了一位小姐就会说了。”
“那可是从公爵大人家里出来的小姐——”好事的同伴跟着笑,“人家不跟小姐说话,难道跟你说话啊?”
接下来就难免有些不成体统的话伴随着低低的笑声出来,马夫们以为那边说话的金妮小姐听不见,但他们没想到的是,铡草的人都听见了。
成堆的马料里,有小麦的秸秆,也有外头割来的杂草。何塞抓出一把整理一下,填进铡刀里,咔嚓咔嚓地切碎,声音十分清脆。
“你这是想切谁呢?”金妮手里捻着一根狗尾巴草,似笑非笑。
何塞没好气:“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昨天看见你的时候吓我一跳。”
“也没见你跳起来啊。”金妮若无其事地又从草料堆里揪出几朵花来,跟狗尾巴草凑成了一把,拿在手里晃了晃,“你都跑来了,我怎么不能来?至少也得来看看,究竟是什么吸引了我们团长啊。”
何塞把铡好的碎料往旁边的筐里一扔:“我不回去的原因,灰羽没告诉你吗?”
“说是说了。”金妮轻轻一耸肩,“不过,不也是你让灰羽安排我出来的吗?”
何塞彻底没脾气:“我是让你出去避一避,别让团里闹起来的时候伤到你,不是让你跑到这儿来!更不是让你再把阿德让的姓氏拿出来用。”
“这真的不怪我。”金妮毫无诚意地端详着手里的花,“本来我就是想去王都看看炼金协会有没有最新的成果,没想到那位菲丽夫人硬是想把我推荐给伯爵大人。我想这么久没见到团长,也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所以就来了。”
何塞被她气笑:“原来你是这么关心我啊……”
“是啊。”金妮侧过头,挡住那些马夫们时不时瞄过来的视线,对何塞眨眨眼
睛,“我一向对团长忠心耿耿——”
何塞险些喷笑,用力忍住了,瞪她一眼:“你不是为伯爵小姐的炼金术来的吗?”
金妮脸上的笑容顿时淡了,沉默了一下才说:“你确定她的身份了吗?”
“没有。”何塞也沉默了一下,“我只能确定她直到现在做的都是好事。”
“是吗?”金妮看着他,“她连翠绿之心的原料是月亮藤都知道,你确定她真是农庄上长大的女孩吗?”
何塞没回答。其实他刚才就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他“只能确定”陆希一直在做好事。不过,陆希竟然知道翠绿之心的配方,再想想那天泼进堆肥坑里的“生石灰”——这奇怪的陌生词汇——难道她真的精通炼金术吗?农庄上是绝不可能有人教给她这些的。
金妮弯了弯唇角:“而她今天还跟我说,能不能给她讲讲炼金术的事儿……恐怕我必须得提醒你,她可能并不是你所说的普通人。”
何塞铡草的手停了停,又想起了堆肥坑里冒起的白汽:“她说炼金术不需要神恩。”
“真的不需要吗?”金妮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她的手上戴着一双齐肘的长手套,看起来又优雅又精致,就像她当年还在阿德让家时的样子,但她自己却很清楚,手套里面的那双手,已经不再是当年那又细腻又白皙又娇软的样子了。她的手指上有茧子,还有因为经常炼制药水而被腐蚀和染色的斑点,尽管她自己也配置过治疗的药膏,但那些痕迹还是无法完全抹去。
虽然她又拿出了阿德让这个姓氏,但她早就不是从前的薇拉尼卡·阿德让了。
但相同的是,她依旧没有能够得到神恩。
“我是仿照着‘白雪膏’炼制的修复药剂。”金妮活动了一下手指,“我用普通的雪盖菇代替了冰冻菇——只是调换了这一样原料而已,炼制出来的修复药剂就比‘白雪膏’差了那么多。”
她抬眼看着何塞:“而雪盖菇和冰冻菇的差别,只在于后者是前者变异魔化的产物。而我没有神恩,无法处理魔植。”
何塞也知道这
个。冰冻菇很奇怪,它其实生长在雪原中的火山口上,极冷之地的极热之处,如果完整摘下不会有任何反应,可一旦弄破它,就会爆开一团低温的液体,沾到什么就会冻住什么。
但是炼制药水的时候,又必须把它切开来取其中的液体,金妮曾经弄到过几个冰冻菇来试验,但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她使用的容器被冻坏,无法保证炼制条件,有一次甚至冻伤了她的手指,险些连半截指头都保不住了。
“是容器的问题。”何塞轻声说,“如果是特制的容器,或者在神术阵之内——”
他说到这里就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一阵后悔。果然金妮笑了一下:“特制的容器都是用神术炼制的,或者本身就附着了神术阵。”说到底,还不是无法脱离神术。
“更不用说翠绿之心,就连普通的神职人员都无法炼制。”金妮的目光迷茫起来,“所以炼金术,也许只是在比较简单的地方,才不需要神恩……”
何塞试图安慰她:“即使是比较简单的,那不也能证明炼金术可以不用神恩吗?再说,你炼制出的沐浴膏,不也用普通的植物取代了无根草和幽灵花这两种魔植吗?而效果也非常好。这证明魔植也不是无可取代的,也许以后你就能找到合适的配方取代那些炼金药水呢。”
提到沐浴膏,金妮脸上露出了一点笑容:“可是雪羽鸟也是魔兽呢。”
“魔兽和魔植又不一样。”何塞很快地说。
魔兽和魔植确实不同,魔兽有一颗魔力结晶,这是魔兽的魔力来源,魔兽体内的魔力,百分之九十以上都集聚在魔晶之中,其余的魔力则用来固化身体,比如说生出格外坚硬的外皮或骨骼,又或者变异出毒囊或更锋利的爪角之类。
而魔植的魔力蕴含于植物全身,因此对两者的使用方式并不相同,就炼金这一行来说,尤其是药剂方面,对于魔植的使用更多,而魔兽则多数直接使用魔晶。所以使用魔植需要特殊处理其中的魔力,而如果使用魔兽的身体部位,则通常不太需要专
门处理魔力,尤其是雪羽鸟这样的低级魔兽,油脂中所含的魔力几乎没有,普通人也可以直接进行炼制。
所以金妮所说的问题,主要针对魔植,如果能用普通植物代替魔植,那也就不需要什么神术参与其中了。
但这并不容易。就如金妮刚才所举的两个例子,一个成功,另一个却失败了。
但何塞的话还是给了金妮很大安慰:“你说得对,也许会有新的配方。”
“一定会有!”何塞给她打气,“你看,沐浴膏你都成功了呢。要不是这个配方给我们赚了不少钱,前一阵子恐怕就真要支撑不住了。”
炼金协会的沐浴水价格高昂,而金妮仿制的沐浴膏,通过替换两种魔植,已经将成本降低了三分之一,如果不是因为雪羽鸟油脂太难搞到,出产还能更多,能给他们赚到更多金币。
“所以我才来长云领。”金妮狡黠地眨了眨眼睛,“我想试试,能不能在这里找到替代品,毕竟长云领有的是魔兽。”
“原来不是为我来的……”何塞故意拉长了脸。
金妮用手里的诗集挡着脸笑了一声:“团长也不需要?不是有那位伯爵小姐吗?”
“咳——”何塞干咳了一声,“别胡说。你在这儿停留已经很久了,赶紧回去,不然那些马夫都要把你当贼抓了。”
金妮也觉得说得有点多,她本来只是打算过来跟何塞打个招呼,确认一下他的安全,并告诉他团里的事现在也正按照他的计划在顺利进行,让他不要担心的,谁知道一见面就说起了炼金术的事,正事反而没提。
“那我就走了。放心,既然现在我是那位伯爵小姐的礼仪教师,我也会仔细观察她,不会让你误入歧途的。”
何塞对着她的背影一阵无语,好笑又好气地摇了摇头,正要低头铡草,已经有马夫凑了过来嘿嘿地笑:“何塞,你跟那位小姐说什么呢?”
这脸上的表情是人都懂,何塞稍微有些厌恶地皱了皱眉,淡淡地回答:“没说什么,她不认识这些野花野草,所以问我这都是什么。”
“真是贵族家出来
的小姐——”马夫撇了撇嘴,又转了转眼珠子,“就只问你这个了?你们说了很多话?”
“她好像知道我是伯爵小姐带回来的人——”何塞早就想好了说辞,随口答道,“问我伯爵小姐喜欢什么。”
不用他多说,马夫已经自己找到了解释:“是想讨好伯爵小姐,生怕伯爵大人不肯聘用她?”别看他是个马夫,可是消息却是很灵通的,当然知道伯爵大人原本想聘请的并不是这位看起来也没有成婚的小姐呢。
虽然是在公爵大人家里学过礼仪的,可是毕竟自己出身并不怎么高贵,想在青石城长久地呆下去,当然要讨好伯爵小姐呢。
何塞瞥了这马夫一眼,没有回答。不过马夫也不用他回答,已经自说自话地接了下去:“不过她消息还挺灵通的,这么快就知道你是伯爵小姐带回来的了——哎,说真的,伯爵小姐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你也跟我们说说呗。”
他们也想讨好一下伯爵小姐啊。听说那些跟着她干活的奴隶都比平常吃得好了,虽然知道不该妄想,但谁不想提高一下待遇呢?
何塞把干草又塞进铡刀底下,慢吞吞地说:“我也只是在逃难的时候蒙小姐收留的,并不知道什么——不过小姐好像喜欢收集野外的花草。”
“是为了炼金吗?”马夫还真是消息灵通呢,“哎,可是那些野外乱长的花草,真的有用吗?”
“这我也不知道——”何塞偏头思考了一会儿,“但是我想,小姐自然是知道的。如果找回来的植物有一样有用……”
“对啊!”马夫一拍大腿。如果有一样有用的,那不就好了吗?反正他们经常要出去遛马,就在外头随手弄些植物也不费力气,为什么不做呢?
何塞看着马夫嗖嗖地跑走跟其他人商量,轻轻笑了一下——她会向奴隶们询问这些,那一定是有用的,既然这样,他就帮她一把,也看看她究竟懂不懂炼金术,以及——炼金究竟需不需要神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