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六,距离春节越来越近。
近几日,张大虎除了跛腿,基本已经恢复如常。
张大虎亦是个豁达之人,从不见他唉声叹气,似乎一条腿天生就是跛的。
家里的活,是他的,照干不误,不会因为跛脚就放手不管。
当然,闲来无事时到处串门聊天,也不耽误。
这天一早,张大虎从别家串门回来,对李氏道:“听庄上人说,除夕晚上,真武派要组织一场晚宴,邀请了好些远近的道士,约摸有百来人,这两天正在村里招人帮工,听说帮工一天,有二百钱呢!”
李氏道:“是吗?那挺好的,招咱们妇道人家吗?”
张大虎道:“这没听说,要过年了,家里也要准备一下,你就不用掺和了,我打算带羽儿去报名,两个人一天四百,怎么着也得五六天吧,那是不少钱了,够咱三口子用度好些时候,就是……”
李氏猜他心意道:“你是怕因为你的腿……他们不用你?”
张大虎倒真不担心这个,毕竟自己和真武派关系处的好,现在又不是腿断了走不了路,随便在后厨帮个忙,无甚大碍,道:“我没事,就是担心羽儿,他说话直,不懂变通,做事没个眼高手低。
听说真武派这次宴请的,可都是天下名门大派的掌门或长老,那可都是有身份的人,万一有所冲撞,会有损咱们真武派的名声。”
“咱们真武派?虎哥啥时候把真武派当咱家的了?”李氏笑着说道。
张大虎道:“那咋不是呢?你看呐,咱张家庄七成都是真武派的教户,真武派吃喝拉撒都指着咱庄上,咋不是咱家的?再者说,我自小就在山里打猎,对真武山,对真武派,那是很有感情。”
李氏点点头,道:“这样,你先带着张羽去报个名,万一真挑中了,到时候你多看着他点,让他干点遇不着人的活,不就行了。”
张大虎深以为然,于是便带着张羽前去报名。
真武派已许久没组织过如此规模盛大的除夕宴,上上下下张灯结彩,修葺粉刷,采办筹备,忙得不亦乐乎,正是用人之际,但凡庄上的青壮劳力,报名的悉数全收,一个不拒。
报名当天,张大虎和张羽便开工干活,打扫搬运无所不干。
张羽力大速度快,干起活来又快又好,张大虎跟着他打个下手,从旁加以指导,活干得利索又出色。
原本两人两天的活,一天就全部干完。
好在“活”这个东西,是永远干不完的,监工不断给二人派活,二人也不计较,权且当作自己家里的活干,加倍卖力气。
管事的道士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暗地里都赞张大虎父子勤恳。
腊月二十九这日,外地前来赴宴的宾客陆续抵达,真武派门前人流如织,车水马龙,盛况空前。
由于张大虎和张羽是猎户,因此杀鸡宰猪,杀牛宰羊等屠宰任务都交给了他俩。
二人刚给一头猪放完血,只听房外有人叫道:“野猴子,给我出来!”
此时房内还有其他人,因此张大虎和张羽不知外边这句“野猴子”是在叫谁。
那人叫了三声,不见有人应答,便派个小道士进来,指着张羽道:“喂,那个杀猪的,叫你呢,滚出来!”
张羽未作声,张大虎擦擦手,一步一跛上前道:“这位道兄,什么事唤我儿啊?”
那小道士颐指气使道:“叫你出来就出来,听不懂人话吗?”
张大虎踌躇片刻,跟张羽使了个眼色,两人脱了皮围裙,洗净手,出得门外,只见站着六七个小道士。
当先站着的那人,正是之前在老君殿上见过的白书亭。
白书亭那日被张羽一拳击出老君殿,昏迷不醒,伤势极重,卧床足有月余。
这几日才刚刚痊愈,这段时间,他恨意愈炽,心里一直盘算着要找机会报当日之仇。
奈何真武派要筹备除夕晚宴,他俗务繁多,一直脱不开身。
今天忽听亲近的师弟来报,说那野孩现已成了张大虎的养子,而且眼下就在宫里帮工。
白书亭不听则已,一听之下这还了得,立即叫上几个师弟,怒气冲冲前来兴师问罪。
此时见到张羽,虽然有些认不出来,但还是依稀看得出当日眉目。
正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白书亭呛琅一声掣出宝剑,剑指张羽道:“好你个野猴子,今天本大爷就让你死无全尸!”
白书亭刚要出手,忽然,他身边一个小道士凑上前去伸手拉住,低声道:“掌门之前说了,这猴子异常怪异,让我们不得招惹……”
“放屁!我白书亭今日要报仇,看谁敢阻我!”
说罢一剑刺出,张大虎护子心切,情急之下一个箭步上前,伸臂挡在张羽身前,只听噗嗤一声,那剑刺入张大虎肩胛。
要不是张大虎一条腿跛了,身体略微偏斜,这一剑非刺中心窝不可。
张羽大惊,从后抱住张大虎,伸指在那剑身一弹,只听铮的一声,剑锋断成两截。
白书亭只觉手臂一麻,再一看手中之剑,竟然只剩下半截,顿时惊骇莫名。
其余道士看了,更是骇异,他们都知道这把宝剑非比寻常,是白书亭父亲归枢子白九万的成名宝剑。
想当年,白九万曾仗此剑,孤身独闯漠北,单枪匹马击杀突厥一部五百余众,所向披靡,一战成名!
白九万曾豪情万丈,为此剑取名为破虏,剑身从不擦拭,时刻让其浸润胡虏之血。
后来白九万内功大成,飞花落叶皆可伤敌,故不再使用兵刃,便将此剑传给了儿子。
若是寻常钢剑也就罢了,但是这剑实乃砍金断玉之利器,张羽如此漫不经心,毫不费力的就弹断一口宝剑,手指上的功夫之刚猛,当真世所罕见,即便是武林中一等一的高手,都不见得能够做到。
“爹,你没事吧。”张羽抱着张大虎,慢慢蹲了下来。
张大虎额头冒汗,摁住伤口,见半截剑尖兀自插在肉里,深吸一口气,对白书亭道:“白道长,我儿鲁莽,多有得罪,十分抱歉,贵派道长常言,冤家宜解不宜结,您看今日我替儿子挡了一剑,这之前的恩怨……咱就此了结吧,可好?”
显然是剑伤较重,张大虎说这一番话说得已是十分吃力。
白书亭还未从惊骇中回过味来,他身边适才那劝阻的小道士道:“师兄,这猴子古怪异常,今天……先算了吧,以后再找机会找回场子。”
白书亭道:“那我这把破虏宝剑……怎么说!”
此言一出,其余道士面面相觑,破虏宝剑天下无双,如今作废,又能上哪去找第二口来。
张大虎见张羽如此轻松就把那剑弹成两截,他虽知张羽力大,但毕竟太过轻松,心想那定不是什么名贵宝剑,便道:“白道长,小的赔您一把就是。”
“你赔的起吗?你知道这把剑可是……”白书亭话说到这里,急忙被那个小道士拉住,低声道:“师兄,咱还是别说了,免得丢了白师叔的颜面。”
白书亭瞪了他一眼,又瞅瞅张大虎和张羽两人,一怒之下将断剑掷于地下,指着张羽切齿道:“野猴子,这事没完,你给我等着!”
说罢,带领众人扬长而去。
这时从旁跑来个小道士,拿出个药瓶给到张羽道:“小兄弟,这是金疮药,快给你爹敷上。”
张羽接过药瓶,看了眼那小道士,见和自己年岁相仿,微微一笑,心下感激。
伸手轻轻拔出剑尖,立即给张大虎敷上药,简单包扎一番。
那小道士道:“行了,你俩先回家养伤,今天就不用干活了。还有,明天就你自己来就行了,张大叔在家养伤吧。”
张大虎一阵感动,支撑着坐直身子,道:“那怎么好意思……”
小道士道:“张大叔,您不要说话了,放心养伤吧,这两天我都看出来了,您俩干活特别卖力气,尤其是您这个儿子,一个人干了好些个人的活,帮了我这里大忙,明天您就在家歇息,您儿子过来就行了,放心,我给您儿子按两人份发工钱。”
张大虎大喜,好一顿千恩万谢,那小道士连连摇手,道:“你们快回去吧,养伤要紧!”
张大虎站起身来,问道:“这位小道兄如何称呼?”
那小道士道:“小道孙小苗,您叫我小苗就好。”
张大虎又是一番感谢,随后被张羽搀扶着往山门外走去。
路上,张大虎不住地摇头苦笑。
张羽问他笑什么,张大虎道:“本还想赚点钱补贴家用,谁知可能还要倒搭些进去。”
张羽道:“我没做错,爹为何说要赔他剑。”
张大虎叹息一声:“爹现在跟你说,你也不懂,就好比那个陆有德,你说那日你若让他开开心心把鸡提走,哪会有后边那许多枝节,你既不用吃那牢狱饭,爹这一条腿也不至于……”
说到这里,见张羽神色稍暗,改口道:“不过呢,年轻人心气高,爹也能理解。
想当年,爹年轻的时候,也是霹雳火爆的脾气,你别不信,要不是爹当年脾气暴,也不能被你娘相中!
可是呢,人年纪大了,经历的事多了,在意的人也多了,自然脾气就收敛了,老话说得好:‘温柔天下去得,刚强寸步难行’,就是这个道理。”
张大虎一番长篇大论,说得头头是道。
张羽初听,觉得很有道理,但是细细想来,好似很多地方又不合理,便问道:“那张飞怒鞭督邮,也不对吗?”
张大虎被他一问,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琢磨了片刻,道:“张飞是刀头舔血的豪侠,是出生入死的人雄,他那个时代没办法,官府黑暗,民不聊生,你忍气吞声没有活路,揭竿而起反而还有出路,跟咱们不一样的。
咱农家人,本本分分,靠山吃山,不去招惹人,安安稳稳一辈子,得个善终,那才是快活的日子。”
张羽虽不知到底什么样的日子是快活的,但是凭他眼下对生活的理解,似乎如今的生活并不快活,因为娘不让他读书,不让他听三国的故事……
这样的日子,怎能叫作快活?
二人走了一阵,渐渐看到庄上炊烟,忽听得道上传来马蹄之声。
二人纵目看去,只见是一队十余骑人马,那十余匹马皆是枣红之色,马上骑者亦是清一色身披枣红披风。
张羽心里一奇:“是她们?”
那些乘者远远便见到路边的张大虎和张羽,当先两人勒住缰绳,是两个漂亮女子,其中一女子道:“大伯,请问真武派无为宫怎么走?”
说话之人正是小翠,此时张羽脸上身上都很干净,她完全没认出来。
张大虎大致说了方向路程,小翠道声谢,眼光落在张羽脸上,见他眉清目秀,好不俊俏,心下一动。
又见他大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颇为无礼,心下怒起,横了他一眼,道:“你瞅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