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等张羽去找荆钰,荆钰自己就找上门来。
年二十四上午,张羽正在院中砍柴,忽地院外立住一人。
张羽心生警觉,抬头一看,只见正是荆钰——一脸面色不善的荆钰。
张羽将斧头砍入木桩,挺起身来,道:“荆道长。”
荆钰冷声道:“你出来。”
张羽走出院门,站在荆钰面前,道:“什么事?”
荆钰眼中若隐若现丝丝杀机,沉声问道:“阴曹寒霜戴老三,你可认得?”
张羽想起自己答应过戴大哥,无论和谁都不能承认他俩的关系,便答道:“不认识。”
荆钰死死地盯着张羽的脸,想从他所有的面部细节中,看出他到底有没有撒谎。
片晌过后,看不出丝毫波澜,荆钰又问道:“那陆仕达、陆有德全家惨遭灭门,春风楼付之一炬,你知不知道?”
这件事,张羽是真不知道。
不过武安县封城,这种消息又瞒不住,早已成为十里八乡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张羽道:“知道。”
荆钰道:“那这些都是阴曹寒霜戴老三干的,你知不知道?”
张羽道:“不知道。”
任凭荆钰阅人无数,此时的他,都无法看出张羽脸上和心中的任何情绪,面无表情的张羽,让荆钰察觉不出任何有用信息。
荆钰虽和张羽接触不多,但张羽总是给他一种深不可测之感。
那种深不可测,不是江湖阅历丰富后老成奸猾的深不可测,不是深于城府精于算计的深不可测,不是骗术精湛善于伪装的深不可测……
张羽的深不可测,不像浩瀚无垠的大海,更像波澜不惊的湖泊,占地不大,一眼望到边,却极深,深不可测。
荆钰道:“好,既然你说不知道,老夫便告诉你:
阴曹寒霜戴老三是人中恶鬼,他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
他曾在一个晚上屠杀徐州大户二十余户,一夜间杀人三千余命!
最擅长的是用他绝学寒霜九冻掌将人活活冻成冰块,有些冻住不能立死的,只能活活等着全身血管冻结而死,手段极为残忍!
这次武安城内几宗惨案,都是这种手法。
但是,有一事甚是奇怪,戴老三十年前突然消失,不知是什么原因,他于近日重出江湖,还是在武安出现,你说奇不奇怪。”
张羽道:“荆道长前几日离山,是因为戴老三吗?”
荆钰道:“当老夫得知他重现江湖,便一路从荆州追至并州,又从并州追至益州,最后失去了线索。”
张羽道:“那道长为何来找我?”
荆钰双眸寒光一闪,道:“因为,武安这几宗案子,都与你有关。”
这句话,张羽不好反驳,微微一怔。
就在这时,马蹄嘚嘚,一骑驰到荆钰和张羽身前,乘者翻身下马,对二人问道:“请问猎户张羽家是这里吗?”
荆钰和张羽都是一奇,是什么人会来找张羽?
张羽道:“我就是。”
那人听了大喜,从马肚子上的侧袋里掏出一个二尺见方的紫檀木盒,交到张羽手上,然后拿出一张纸让张羽签字。
张羽看不懂上面写的什么字,他自己也不认得字,便向荆钰求助,荆钰瞄了一眼,对他道:“是一张订契,证明你收到货物,你不懂写字,就摁个手印吧。”
张羽稀里糊涂摁了手印,那送货人见完成任务,兴高采烈地走了。
张羽一阵莫名其妙,打开木盒一看,只见里面是几卷书,封面上写着三个字。
张羽不认得,抬头看荆钰,荆钰心中一奇,什么人会送张羽这套书,当真奇怪。
荆钰道:“这三个字叫作‘三国志’,这是一套史书,介绍东汉末年魏蜀吴三国历史的史书。”
张羽闻之大喜,如获至宝,欢天喜地道:“真的吗?真是太好啦!”
荆钰看他开心的样子,心说:“你又不识字,也看不懂,有什么好开心的。”
张羽心爱地抚摸书皮,一本一本拿起来翻看,忽然从第一本书页中掉落一张信笺。
张羽俯身捡起打开,见上面却是一幅图,画中是一座牢房里,两人正对酒聊天。
其中一个是华服老者,一个是落魄青年,那老者一只手掌正对着旁边几个跪着的人,那手掌喷出冰气,将那些跪着的人全冻成冰块。
荆钰见了,一把夺过信笺,只见信笺右下角写了两行小字:“戴老哥特备三国志一套,赠万分思念之绝世好贤弟羽”。
荆钰读之大惊,喝道:“戴老哥是谁?这图上画的分明是戴老三,是也不是!”
张羽面色依旧平静,道:“还给我。”
荆钰火冒三丈,双眼似要喷出火来,这个屡次拒绝自己,不将自己放在眼里的青年,非但不走正道,还结识恶鬼魔头,居然还与魔头称兄道弟,当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荆钰一把将信笺扔在地上,狠狠踩烂,道:“你结识魔头,大逆不道,老夫今天不论如何,都要为天下苍生除害!”
说罢,荆钰集全力向张羽胸口一掌击出。
张羽纹丝不动,面上波澜不惊,双手搭在荆钰肩膀,把荆钰整个人抬了起来,像搬个柜子一般,搬到一边。
他这些动作,既缓慢,又轻柔,但是荆钰却无论如何也躲不开,反击数招都毫无用处,正是惊诧莫名之际,整个人已在空中被搬离了原地。
张羽搬开荆钰,蹲下身来,小心翼翼从地面揭起那张信笺,动作极为轻柔,再小心翼翼摊在手掌之上。
只见那图画已面目全非,千疮百孔。
他轻柔地缓缓吹气,吹拂去上面的小沙粒,缓缓抚平褶皱,摩挲着纸面上的凹凸,似是极其心疼。
荆钰看在眼里,一股复杂的心情蔓延开来,眼前的张羽实在是太强大了,强大到让自己感觉绝望。
但是他却一点不惧怕张羽,因为张羽没有攻击性,张羽从来不滥用自己的神力,换作其他人,如此心爱的信笺被糟践成这样,早就怒不可遏爆发了。
但是张羽没有。
张羽太特别了,特别的不像是人,更不像是魔鬼,难道他是神仙?要不,怎么解释呢?
短短片刻之间,荆钰似乎从烈火中掉入冰窖,为民除害之心瞬间土崩瓦解。
心想既然自己无力铲除,何不加以引导,便道:“孩子,老夫教你识字如何?认字了,就能读书了。”
张羽蹲着,静静地把信笺抚平,又对折折好,收入胸间最妥帖的地方。
随后一声不吭,摆好书卷,盖好木盒,慎而重之地慢慢捧起,转身向院子中走去,啪的一声关上院门。
头也不回。
荆钰想再争取一下,便隔着院门道:“你要想学字,老夫随时恭候。”
“滚。”
门内蹦出一字,干脆利落。
荆钰皱眉,不禁摇头叹息,自打他成名之后,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对他说“滚”这个字。
而且,他居然还不能动怒。
李氏正好出门倒脏水,见张羽捧着一个精致的木盒,听到了那个“滚”字,问道:“你怎么说话呢?门外是谁?”
张羽道:“荆道长。”
“啊?”李氏惊呼一声,水桶放在地上,奔出门外,见门口空空如也,四下都瞧不见人。
回院戳了张羽一指头,道:“荆道长那么关照咱们,可不许那么跟人说话,做人要敬老爱幼,尊敬长辈,不能没大没小的,知道吗?
现在你爹的腿脚又不灵便了,以后还要更多倚仗荆道长他们,咱可不能把关系搞僵了,听到没?”
“听到了。”
张羽嘴上说着,心里萌生悔意,心想刚才一气之下,竟说了不该说的话,忘记了还要请荆道长给爹治跛腿,这不好办了。
李氏见他手上捧着精致的木盒,问道:“这是什么?”
“史书,三国志。”
“咦?哪里来的?”李氏非常好奇。
“额……一个朋友送的。”张羽不太会撒谎,所以编排的十分蹩脚。
李氏听了,更是惊诧,追问道:“朋友?什么时候认识的朋友?既然是朋友,他不知道你不识字吗?怎地还会送你书读?”
张羽道:“他知道我喜欢三国的故事,就是之前跟你说过的,怒鞭督邮那故事。”
李氏听了大惊,心说上次就是因为羽儿听了那害人的故事痴迷,以至于闯出天大的祸来。
李氏一把夺过木盒,道:“这是害人的书,不能读!今后娘也不许你进城听评书,把脑子都听坏了!
差点害得娘死了丈夫,没了儿子!娘一会儿就把这盒子给烧了!
三国三国,破三国,休想再祸害咱家!”
张羽道:“娘,不要烧,我心疼。”
“烧,必须烧!你要是认我这个娘,就必须烧!
咱农家人,没有故事一样过活,没有故事一样吃喝拉撒,听了故事脑袋坏掉,是不是傻!
你忘了坐牢的滋味了?你忘了给你爹治病的难了?你忘了……
忘了那几日娘多担惊受怕,你忘了娘哭得都流干了眼泪……”
说罢,李氏想起前几日的惊慌与无助,又止不住地掉眼泪。
张羽笨嘴拙舌,虽然心里极不情愿,但是却一句辩白说不出来。
见娘伤心落泪,于心不忍,道:“那娘,你把书锁起来,我不看,行吗?”
“不行,娘说啥都要烧!要么选娘,要么选书,你今天必须二者选一!要书,你就走,不要认这个家。要娘,你就把书烧了,今后不许听评书!”
说罢,将木盒重重摔在地上,提起水桶独自进屋。
张羽孤零零站在院中,看着地上的木盒已经散架。
他呆立半晌,缓缓蹲下身来,指尖轻轻在木盒边缘游走,小心从中取出一本书,放在鼻子前闻了闻,书香墨韵沁人心脾,让他深自沉醉。
喃喃道:“原来故事,是有味道的,好闻。”
他呆看片刻,心中免不得纠结百转。
最后无奈,叹口气,俯身拣起书盒,扔到院根,点起一团火,默然看着火光越烧越旺。
火光映着他的脸,摇摇曳曳,忽明忽暗。
他始终一只手捂着胸口,那里放着戴老三给他的信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