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明今年的天比之前冷的要快上许多,街边原本只是微微发黄的枝叶,一夜之间落到了地上。
冬日的风卷着落到街上的落叶,向上飘了飘,而后落到了不远处已经落满了枝叶的澄雪湖边,为环卫工人增添了不少的工作量。
程楠的年纪已经很大了,怕冷,出去的时候已经穿上了两层保暖,脖颈处挂着一条红色的围巾,阻挡冷风通过衣领与脖颈间的缝隙,进入衣内。
她拄着拐杖不紧不慢地走到澄雪湖旁,另一只手中拿着一张破旧的报纸,找到了澄雪湖旁老槐树下的长椅。
这个长椅历经了六十多年的时间,上面都是岁月的痕迹,但却依旧很稳固。
程楠盯着长椅看了会儿,然后将报纸塞到兜内,弯腰伸手扫下长椅上的落叶,随后才将兜内的报纸从兜内抽出来,铺垫到长椅上,铺好后才颤颤巍巍的坐下。
天边染着一抹浓浓的红晕,是那太阳初升的痕迹。
她仰头望着那抹红看了会儿,然后将一直放在兜内的合照拿了出来。
照片内的景色与现在的景色相比有了很大的变化,对面的矮平房早已变成了高楼大厦。照片内欣欣向荣的季节与现在的枯黄败落形成鲜明的对比,唯一不变的就是那初升的太阳。
程楠出来的时候没有戴手套,手指上的纹皱到了一起,举着照片的胳膊和手都在颤抖着。
“老许。”她望着照片内男人的背影,哽咽了许久才说:“我来带你一起看日出了。”
照片内的许矢坐在轮椅上,身旁还站着几年前的她,两个人一起在澄雪湖边看日出。
照片是在湖边晨跑的小情侣顺手拍下来送给他们的,还说,等他们老了之后也要像他们两个一样,一起来看日出。
如今再来澄雪湖,她的身旁却再也没了许矢的陪伴,也没有人会再羡慕她和许矢之间的感情了。
看到她,也只会说一句:“那个婆婆看起来好孤单。”
照片内的人不能给她任何回应,但她还是一直伸着手,伸着手让他陪着她去看日出。
虽然照片的正面是背影,而背面是一片白色,但照片内的人却是面向着太阳的。
他在和她一起看太阳。
程楠一直举到天边彻底大亮,那抹红晕消失才艰难地将手臂收回来。
手臂伸的时间太长了,麻了许多。
程楠低头望着照片上的背影,唇角往上勾了勾,拿出另一只放在袄兜内保暖的手掏出来,指尖小心翼翼地滑过照片上的背影:“老许,他们被抓了。”
“害了我们伯书和小黎的人被抓了。”
“昨天判的刑,一个死刑,一个无期。”
…
一年前——
康世昌和熊麦新被抓的事情在社会新闻榜上闹出了不小的动静,同时被抓的还有康世昌之前的几个助理。
公职人员知法犯法,证据确凿,加上社会影响度大,所以国家非常的重视这次的庭审。
康世昌和熊麦新对于庭审结果并没有提出异议,于是一审顺利的结束了。
不过接下来还有二审和三审,除去许伯书和盛黎夫妇的事情,康世昌和熊麦新还供出了另一件,惹得人心惶惶。
庭审期间,许南归一直安静的坐在原告席上听康世昌接下来的话,而站在他身旁的的律师,则是高中时期一直不太喜欢他的阮炽。
阮炽平日里安安静静的,并不擅长言辞,但是到了法庭上说的每一句话都能把对方的辩护律师怼的哑口无言。
宋卿卿坐在坐在旁听席间,望着坐在原告席上的二人,一时间出了神。
她记得许南归身旁的那个女孩,那是许南归高中时短暂的初恋,是盛心现在的嫂子,也是她姐夫的妹妹。
看着她在法庭上的模样,不由的生出了几分的敬仰。
他们在为了各自的父母战斗,也在为11年死去的生命做抗争,为他们讨回那已经迟到了十九年的真相,让他们在地底得以安息。
庭审结束后,阮炽和许南归低声说了两句话,然后便将手中的剩下的东西重新装进了档案袋内,撤离庭审现场。
旁听席的观众有序离席,许南归坐在原告席上冷冷地望着穿着刑服被带走的康世昌,过了许久才离开。
从法院出来的时候,宋卿卿一直站在他的车旁等着她。
冬天天冷,她穿了一件长款的黑色羽绒服,手上戴着厚厚的大白兔手套,耳朵和脖子也捂的严严实实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宋卿卿也发现自己是真的需要保暖了,很少像同龄女孩子一样穿的那么少,那么的时尚。
她站在车旁跺了跺脚,然后伸出戴着手套的手,张口对着手套呼了一口气。
许南归盯着她的动作,露出了他这一天以来的第一个笑容。
他走上前,张开大衣,将小姑娘搂紧怀里。
感受到这些的宋卿卿身子忽然颤了两下,一侧眸就对上了许南归那张渐渐变得柔和的脸。
“怎么不去车里等我?”许南归将她往怀里抱了抱,额头抵着她的额头,低声问:“钥匙不是给你了吗?”
“我这不是看你一直不出来,然后出来等你了吗?”宋卿卿小声嘟囔:“车里的味道不好闻。”
车里的味道不好闻。
这才是她出来的真正原因。
许南归一向不喜欢香水的味道,所以他从来没有在车内熏过香,但车内的清洁一直都做的不错。
味道不好闻,可能是车厢内空调热气的味道不太好闻。
“又难受了?”许南归伸手跟她要要钥匙。
宋卿卿点点头,伸手将棉服兜内的钥匙掏出来递给他。
许南归接过,按下开车门键才问:“忍一忍好吗?”
宋卿卿再次老老实实的点了点头,然后说:“我们能快点儿回家吗?”
许南归“嗯”了一声,然后拉开车门,护着头将宋卿卿送进去。
他并没有立马关上车门,而是弯腰在宋卿卿的唇上落下一个吻,才替她关上车门。
车内,宋卿卿时不时抬眸看一眼许南归,渐渐回暖变成绯色的唇瓣张了又合,合了又闭。
她想要同许南归说话,但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许南归透过车内的后视镜观察了一眼小姑娘,然后道:“想说什么?”
听到这话的宋卿卿羞的垂下头,嗫嚅了许久才张口道:“你当初是为了叔叔和阿姨才选择那个专业的吗?”
许南归“嗯”了声,简短的回复了宋卿卿这个问题。
“那你喜欢那个职业吗?”宋卿卿仰头看他。
许南归回来以后没多久就接手了XI集团,并从实验室那边离职。
离职后的许南归眼里没了两年前跟她讲起“海洋生物系统”时的光了,留下的只有无尽的疲惫与暗淡。
许南归没有回话。
宋卿卿也收回望着他的眸光,一路再无言语脑海中尽是康世昌坦白的事情。
“许伯书和盛黎乘坐的车辆是我派人坐的,派过去和阮敬交谈的人是张柱。”康世昌不紧不慢地讲述着他的作案经过,也讲述了他那过去的人生。
那天刚过完新年,许伯书和盛黎接到消息说星海那边的工厂有些问题,总局连夜召开会议,派他们二人过去查。
许伯书和盛黎接到工作后连忙通知在外过节的人回局中开会,安排了一些接下来的工作,甚至将管理权都交给了康世昌,两人有事也会第一个通知康世昌,让其帮忙下达。
那个时候的许伯书和盛黎是真的非常器重康世昌,可却没想到康世昌早就和星海那边的人员有了勾结,甚至一起吞了GY工厂送上来的贿赂。
收了贿赂,就要帮忙办好事儿。
康世昌跟那头的人商量,让他们到时候跟许伯书和盛黎吃顿饭,暗里表达一下意思就行。
若是他们不同意,也可以采取一些极端手法让他们同意,就算死了也没关系。
他们可以制造意外。
在康世昌的眼里。
有些人看起来公正,其实背后不知腐朽到了什么地步。康世昌自己就这种人,所以他觉得许伯书和盛黎也是这种人。
一起参加公益作秀、植树造林、甚至每年都会参加野生动物保护的会议和动员,为自己积攒了一批又一批的拥护与爱戴,压的他们后面的人完全没有向上爬的机会。
局里的人都说康世昌和盛黎器重他,但是在他看来,他们二人只是拿他当一条可以随意使唤的狗罢了。
他每天忙到深夜的时候,他们夫妻二人早已鼾鼾入睡,第二天上班在开来批评他这个熬夜加班的人。
在他眼中,他们夫妻二人一次又一次的为他提职,也不过是为了平定他的怒意,把他放在了他们助理的位子上,也只是为了名正言顺的指使他工作。
一次又一次的奴役他,狠狠的将他踩在脚底下。
这一切从他们二人放权离开耀明的那天起就开始改变了。
局内一向看中人的能力,所以许伯书和盛黎死后,两人的位子便落入了康世昌的手中。
康世昌害怕吗?他自然是害怕的。
许伯书和盛黎死后的每一天他都活的提心吊胆的,甚至在梦里都能看到他们那张狰狞的脸。
平日里不爱喝酒的他,在他们二人死后爱上了酒精,甚至在一次醉酒之后强上了一位疯子,甚至和他的那个疯子有了孩子。
因为对方家庭的势利,他不得已娶了那个疯女人,看着他生下一个不知道疯不疯的孩子。
圈子里的人都知道他娶了领导家的疯女儿,表面上祝福他,背地里却嘲笑他娶了个疯子。
好不容易摆脱了许伯书和盛黎夫妇的阴影,紧接着便又被笼罩到了另一个阴影当中。
康世昌恨啊。
于是他故技重施,找了隐秘的地方,让那个女人的父母以合理的方式死去了。
这次是酒驾。
他终于摆脱了他们,上面已经没什么人再可以压着他了,所以他将康映的母亲送进了精神病院,找专门的看护看着她,甚至每年都会请媒体作秀,就为了去看望他那个已经疯的不成样子的老婆。
从他做那些事情的那一天就知道自己终有一天会被抓,所以他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天,只是没想到却来的这么慢。
过去的几千几万个日日夜夜对他来说都是煎熬,在走上法庭的那一刻才体会到了解脱。
有人问他:“明知道是犯法的事情,为什么还要做?”
他只嘲讽的笑笑回:“当一次冲动过后,就再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一次做也是做,两次做也是做,再多又有何妨呢?到头来不过就是一个死罢了。”
不过是给自己增加刑罚罢了。
回答这个问题时候的康世昌精神已经不太正常了,装了几十年的人前人,已经忘记了自己原本的模样,彻底的将自己心中的阴暗面揭露开来,向周围的人传输与他之前相悖论的话。
因为早就想到了这个下场,也知道自己最终的下场会是什么,所以他全部都坦白了,甚至拉下了不少高层人员。
社会新闻榜也因此被刷爆。
他说:“这是我为社会做的,最后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了。”
将腐败的一面揭露,去接受他们该有的惩罚。
“我看到你父母一起写的那封举荐书了。”康世昌望着许南归嘲讽的笑了一声,垂眸:“是我一直想错了。”
是我一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他们将他举荐到了前途更光明的地方,职位比当时的职位要好上许多,是他们留给他的锻炼的职位。
之前一直有传言那个职位是许伯书的,而许伯书也注定和盛黎分开,根本没有他们下边这些职员的机会,也正是因为这样,他对他们的怒意才更深了些,才头脑一热做出了那件事情。
“世上没有后悔药。”康世昌语气淡淡地,原本保养的非常好的脸经过几日的折腾后,皱纹瞬间浮上脸颊:“所以我没有回头路,只有余生所剩的无尽忏悔。”
这些年他做的慈善都是许伯书和盛黎曾经做过的,他学着他们的模样尽着对这个社会的孝意,却没有为自己的名下积一分。
“都是他们的名字。”康世昌说:“所有的公益都是以他们的名字做的。”
不是作秀。
而是真心。
真心实意的以他们的名字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