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这两年来接连发生了太多谋逆案,已经令长安城内外的人们都有些麻木了。虽说杨家谋逆与宫中皇嗣息息相关,但判罚之后不久,长安城便恢复了往日的繁华热闹。高官世家们宴饮时,也不再悄悄议论杨家相关之事,仿佛顷刻间便将昔日的弘农郡公府遗忘了。什么甲第状头,什么礼部尚书,最终也不过是落得一抔黄土罢了。
没有多少人知晓,听说杨家父子皆斩首,余者尽数流放之后,安兴长公主在府中私下接连庆祝了好些时日。她似是忘了,自己好不容易才借着证据不足逃脱了问罪,满心只沉浸在莫名的喜悦与惬意之中。
安兴长公主府的寝殿内,连日来皆弥漫着美酒的香味。醉卧在美人榻上的安兴长公主醉眸半睁半闭,笑盈盈地喃喃着“饮胜”,举杯向着空中缓缓地摇了摇。发现玉杯已经空了之后,她微微蹙起眉,含着薄怒瞥了旁边的侍婢一眼。
一名有些眼生的婢女给她斟满酒之后,忽然低低问道:“贵主令杨家家破人亡,从此或许再也无法踏入长安一步,似乎很是高兴?若是婢子不曾记错,杨家应该是贵主的母族罢?”天底下对母族如此心狠的人确实不多见。尤其此人还是一位女子,且其母尚在人世间,只顾着惊惧伤怀,根本不知女儿在其中的推波助澜。
安兴长公主眯起眼,细细地打量着她,满面醉态地嘻嘻笑了起来:“是又如何?就算是母族或者父族,也并不意味着不能厌恶罢?既然都是些令我厌憎之辈,那便将他们从眼前抹去就是。无非是需要费多少气力的区别罢了。”
“婢子只是想替主人问一问,贵主所厌憎之人,是否包括他这样的远支宗室在内。”婢女继续淡淡地道,不再拐弯抹角地试探一位已经醉酒之人。
“他的手可伸得真长,居然进了我的府中……啧啧,也不知费尽了多少心思。其实他大可不必如此,就算是径直送来一个人,我也一定不会拒绝。而且,他便不觉得可惜么?你在我面前露过面,往后便莫要想着走了。”
“婢子既然奉命而来,自然从未想过离开。不过,还须得再替主人问清楚,贵主选择与我家主人合作,究竟想得到什么?没有人会相信,贵主会无缘无故地帮他登上九龙至尊之位。毕竟,贵主的付出与最后得到的,未必真正相称。”
“帮他?”安兴长公主仰首笑了起来,妩媚之极,“我从来不是为了帮他,只是为了帮我自己,除去那些眼中钉肉中刺而已。不过是我们的目的完全一致,才能够合作罢了。换而言之,彭王已死,除了我之外,他还有更好的选择么?我早已被皇帝厌恶,绝不可能背叛他。换了其他人,敢与我一样发毒誓么?”
婢女若有所思地坐在一旁,默然不语。如她这样的暗棋,能得到如今的身份已是极为不容易了。唯有付出数十甚至上百具尸骨为代价,才能成就她作为关键棋子的地位。而此时她的判断,对于主人至关重要——当然,无论如何,他们都不能完全替主人做出判断,必须将今夜的一字一句皆回报上去。
公主府的另一座院落中,驸马程青正惬意无比地伏在美人膝上,看他的侍妾们妖娆起舞。旁边坐着一本正经的侍女阿圆,用小锤帮他敲着核桃。一舞又一舞之后,他有些意兴阑珊,随口便吩咐侍妾们退下了。
在诸多含嗔带怨的目光中,阿圆敲完最后一颗核桃,悉心将里头的肉碾碎,洒在酪浆之中。而程驸马随口又说想吃冰镇的酪浆,她便默默地端着酪浆壶,起身离开了。待屋内只剩下驸马与他枕着的美人之后,忽听驸马笑了笑:“你的胆量可真是不小,竟然敢公然在我手心上写写画画?”
美人嫣然一笑:“那驸马对婢妾所写是否有兴趣?”
“你知道这是何处么?”程驸马懒洋洋地坐起来,“这可是安兴长公主府。你在公主府之中诱惑驸马,让驸马对公主下手?究竟是你疯了,还是驸马疯了,或是你身后的主人早已经疯了?”
美人笑得更为甜美,双目中波光流转:“其他人如何,婢妾自然不知。婢妾只知道,若是再不除去公主,驸马便要彻底疯了。既然公主对驸马无心,唯有利用之意,驸马又何必再顾惜公主,将自己——甚至将整个梁国公府都断送在她手中呢?”
程驸马眯起眼,缓缓地坐起来:“你究竟是何人所派?目的为何?”
“这并不重要。”美人弯起红唇,“重要的是,婢妾能够帮驸马心想事成。而且,事后,驸马如何处置婢妾都不打紧。因为,婢妾也不过是一颗死棋罢了。在主人心中,婢妾不重要,驸马也并不是那么重要。”
“呵,然而,并不那么重要的我,居然被你家主人瞧中了?是该觉得荣幸么?还是说,公主对他而言太过重要?重要到他不惜一切,也要将她彻底除去?”程驸马带着讽刺,似笑非笑,“他是否以为,我已经走投无路,所以必定会不择手段?轻信一个藏头露尾之辈?”
美人丝毫无惧,反问:“那么,驸马还有别的路么?”
“……”程青盯着她看了半晌,笑哼了一声,“那便要看,你家主人给我的,究竟是死路,还是活路了!!”
几乎是同一时刻,荆王府书房内,一名平日里颇受器重的管事在禀报完各类杂事之后,忽然愤愤地道:“大王最近受了这么多委屈,竟然需要告病以示退让,某真替大王觉得不平!不知大王打算何时将新安郡王彻底赶出宗正寺?毕竟,大王才是宗正寺卿,并不是区区一个宗正少卿能代替的!!”
“……”荆王放下茶盏,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过是世代交替罢了,我掌管宗正寺多年,也是时候退下来了。更何况,玄祺确实有足够的才能,将宗正寺交给他,无论是圣人或是我,都觉得十分放心。”
那管事不依不饶地继续道:“大王便不会觉得心中不甘么?!如今说什么‘世代交替’为时尚早。大王尚未到知天命的年纪,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圣人不重用大王,居然相信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郎,这岂不是……”
剩下的未竟之言便是不明说,亦是仿佛呼之欲出了。荆王沉默了半晌,良久方轻轻一叹:“你在我府中已有二十余年,我竟然不知,你会是其他人布局所用的棋子。不妨直言罢,你究竟是何人派来的?意欲何为?”虽是质问,但他语中却并无愤怒之意,平和得犹如早有预料一般,显然已有动摇之心。
管事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叉手礼:“来到荆王府本是意外,某并未做过任何不利于大王之事。只是因最近长安城内颇不平静,某家主人心中难免担忧,才令某替他向大王问安。而这也不过是晚辈对长辈的孝顺之意罢了。”
“晚辈?”荆王神情微微一动,勾起嘴角,“他的孝心,我心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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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夜里,新安郡王府密室中,众人围坐在一起,讨论程驸马传出的密信。大家的神色间多少带着几分欣慰——因为他们之前撒了无数鱼饵,逮到了那么多大鱼小鱼,终于用这些钓出了他们期盼已久的猎物。而且,猎物的反应完全在他们的预料之内。
“既然逆王想借着驸马之手除去安兴,说明他对安兴的忌惮已经超过了利用之心。先前我们帮安心造的势果然有用。在逆王看来,她已经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为了自己的生存,不惜出卖合谋者与属下,早已不值得信任。而且,以安兴的性情,也绝非做小伏低之人,指不定还会威胁于他。”李徽分析道。
“最近的杨家之案也足以警示逆王了。”王子献接道,“与一个无缘无故便毁灭母族的疯女人合谋,风险实在是太大了些。安兴既然能眼也不眨地便陷杨家于覆灭的境地,便能转身就将他出卖。这样的合谋者,甚至不如愚蠢的彭王来得更放心些。至少,彭王始终在控制之中,而安兴却没有几个人能控制得住。”
“所以,下一步我们便顺势而为即可?”长宁公主笑得格外畅快,“我早已经迫不及待,想看见安兴脸色大变的模样了。追查逆王之事呢?如今进行得怎么样了?”
“阿兄已经在夏州、胜州与朔州交界的县城,发现了逆王属下的痕迹。当初那些人看似悍匪,举手投足间却绝非寻常匪类,果然是逆王借着马贼的名义养的私兵。这伙马贼行踪不定,时常会四处打劫财物,附近的商队颇受其害。逆王积累钱财粮草,应该主要便是借他们之手。”孙槿娘道。
“积累了二十余年,又可用一州都督的名号暗中克扣粮草……”王子献仔细算了算,眉头紧皱,“若是果真举兵谋逆,至少能支持他的部下征战一年以上。而且,他还能外通突厥与铁勒部落……与此人相比,所谓彭王谋逆、杨家谋逆,都如同儿戏一般。”
“关键在于,此人究竟是谁?”李徽道。
孙槿娘摇了摇首:“目前尚未能完全确定。不过,根据先前那些无名之人陆续送来的消息,以及马贼常年活动的路线,依稀像是……永安郡王。”
沙州都督永安郡王?李徽拧起眉,不知为何,他直觉像是哪里出了错。
王子献沉吟片刻,也道:“目前尚无确定证据,河间郡王甚至江夏郡王都不能放过。”六十多岁的老人谋反?就为了坐一坐皇位便传给自己的儿子?甚至有可能连皇位也坐不上,便死在谋反的途中?!以永安郡王留给人的印象,似乎并非这等人——当然,杨士敬亦是早过了花甲之年,同样心心念念谋反。人心难测,也不可完全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