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你不仅带着洛娘与湘娘去赴韦县令家的宴饮,还在他家内宅中安了几个人?区区一个县令罢了,值得如此么?在杨家增添人手应该更重要一些罢?毕竟韦夫人若有异动,也能瞧得更清楚些。”
“正因为去了韦家一趟,才觉得这家的内宅值得一探。当然,杨家也该多放几个人,借着安兴长公主之手,不愁安置不进去。即便韦夫人身边毫无漏洞,杨谦与小韦氏的院落却未必如此。不过,或许须得一段时日之后,方能传回合适的消息。”
窗外人声鼎沸,远远望去,火树银花不夜天,犹如天悬星河落入人间。长安城的上元之夜,数十万人几乎占满了每一条街道,无数各式各样的灯笼悬在两旁,灯楼、灯环、灯树、灯轮、灯墙,足以令所有人眼花缭乱。
这是西市一畔的某间酒肆。长宁公主坐在窗旁,端详着酒肆之侧的灯树上大大小小的走马灯,唇角轻轻一勾:“观察韦夫人以及诸韦氏女,仅仅交给洛娘姊妹未免也太见外了些。我们亦可加入其中,说不得还能有甚么意外发现。对了,她们不是喜欢烧香拜佛么?杜姊姊不妨寻机会与她们偶遇,说一说话,指不定能察觉甚么呢。”
“悦娘——”李徽轻轻拧起眉,似乎有些不赞同之意。在他看来,杜娘子一心向往清静生活,并不适合将她卷入这种勾心斗角之事中。毕竟,她所求的便是避开一切纷争,如何度日全凭己心。
谁知,杜伽蓝却微微颔首答应了:“无论佛家道家,皆需居士心性平和宽容。若是韦夫人并非真正信佛信道,不过是因着想压制内心中的不满与痛苦,定然会在不经意之间流露出一二来。只是判断真信或是假信罢了,倒是无妨。”
闻言,王子献意味深长地望了望她,李徽亦是若有所思起来。杜娘子的反应出乎他们的意料,或许又在他们的预想之中。看来,在杜家出孝之前,他们至少应该见一面,确定彼此的想法是否生出了甚么变化。
这时候,雅间外响起脚步声,有人推门而入,正是方才被长宁公主遣出去买灯笼的驸马燕湛以及自告奋勇相随的阎八郎。燕湛挑的灯笼做得极其精致,仿佛一座被鲜花簇拥的闺楼,楼中的灯光透出来,依稀还能瞧见人影。阎八郎却很是随意地拿了一对栩栩如生的兔儿灯,分别给了永安公主与寿阳县主。
两个小家伙对兔儿灯爱不释手,又禁不住偷眼瞧着长宁公主身边的小楼灯。长宁公主笑了笑,将灯递给了她们:“拿去顽便是。”她早已过了掌着灯笼顽耍的年纪,自然不可能被区区一盏灯笼所打动。不过,燕湛也算是有心了,她不介意稍微对他和善一些。
“驸马,方才我们提起来,觉得公主府也该办一次盛大的宴饮才好。不过,最近仍是太冷了些,景致不佳,待到早春的时候举办也不迟。到时候,便让驸马来写帖子如何?无论想邀甚么人,尽可邀来,让所有客人都尽兴而归。”
燕湛的目光越发温和了几分:“贵主说得是,公主府中太冷清了,也该好生热闹热闹。”他又笑着望向李徽、王子献与秦承、周仪:“过两日成国公府也要举行宴饮,诸位应该收到帖子了罢?到时候若是得空,你们可一定要过来。”
据说,成国公府这次宴饮是多年以来最为盛大的一回,也是为了尚公主的燕湛造势。就连圣人与杜皇后,他们都想请过来坐一坐,以示帝后对他们家的恩宠。而若是皇帝陛下与皇后殿下都来了,他们还愁那些服紫高官们、宗室亲王郡王与贵主们不过来么?还愁成国公府的声势不恢复往昔么?
虽然在场众人都明白成国公府的心思,却也无意拒绝。毕竟,在如今这个时候,若是落了他们的颜面,便如同轻视长宁公主。不过,他们借着长宁公主之名为自家壮声势,如此迫不及待,姿态难看得令李徽等人心中都有些不舒服。
不久之后,长宁公主便带着燕湛告辞了,秦承、周仪也领着秦筠去了西市中观灯。李徽命人送杜伽蓝归家,她却婉言拒绝了,选择与安二娘同行,只带着自家的侍婢仆从离开。永安公主与寿阳县主则被送去了另一侧雅间中,陪着濮王妃阎氏看灯。不多时,雅间中便只剩下了李徽、王子献与阎八郎。
三人坐了不久,樊午与孙榕便悄悄而至,将他们带去了酒肆后院。从后院门中出来,几人披着乌黑的披风,穿过了熙熙攘攘的人群,无声无息地来到了隔壁怀远坊的某间客栈。此刻,客栈中住满了来自北方的商队,四周均围绕着各种含着奇怪口音的官话,陌生之中又似乎带着些许熟稔之感。
王家姊妹与何城都曾向李徽、王子献学过当日引蝉寺那些贼人说话的口音,但许是记忆有些偏差,三人所言皆有些微妙的不同。于是,他们索性便来到这间孙榕特地用来安置北方商队的客栈里,在密室中默默地听着,试图从中寻出那印象最为深刻的音调。
他们已经听了许久,各自写下了觉得相似的口音来自于哪一个人。孙槿娘仔细观察这些人的位置,很快便回忆起了他们的来历。不过,令三人都觉得耳边一动的人依旧十分稀少,仍然与记忆中的音调有些微妙的差别。
“夏州之东……朔州之西……其上便是胜州。”听孙槿娘说完所有怀疑对象的籍贯之后,王子献用手指蘸着酒,随意地在矮案上勾勒出了一幅舆图,“除去沙州都督永安郡王之外,胜州都督河间郡王与朔州都督江夏郡王都有嫌疑。当然,嫌疑最大的便是河间郡王,毕竟这一任江夏郡王并未掌握住他父亲留下来的兵权,也早已离开了朔州。”
“离开了朔州,不意味着不曾在朔州附近动过甚么手脚。”李徽道,“夏州、朔州、胜州附近胡汉交错而居,若想细查,着实有些艰难。如果打草惊蛇,说不得逆贼还会勾连那些心里不安分的突厥部落、铁勒部落,必须慎之又慎。”
这时候,酒肆中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声。几个年轻士子带着仆从走了进来,见大堂中皆坐满了粗豪的商队,顿时怔了怔,似乎犹豫着是否该退出去。然而,他们方才观灯的时候实在被挤得太累了,已经没有气力去寻别的地方,于是便只得环顾四周,勉强寻了个角落中的空桌坐下来歇息。
当几个仆从张罗着让伙计上些吃食时,王湘娘隐隐约约听见他们的声音,倏然抬起首,双目亮了起来。王洛娘与何城也侧耳细听,就听其中一个仆从的音调微微扬起,与记忆中最深刻的口音仿佛毫无二致。
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毫不费工夫”,不待李徽与王子献吩咐,孙榕立即出去与那几个年轻士子交谈起来。未几,作少年郎装扮的孙槿娘又给他们送了些酒水吃食,顺带给了他们的仆从一些浊酒暖一暖身。
于是,待她寒暄的时候,问起:“听几位的口音,仿佛与这些商人很是相似,莫非是同乡不成?”几个仆从毫不介意地说出了自己的来历与籍贯。
“在长安人看来,俺们都是北疆人,其实故乡相差千里!他们之中有灵州的、夏州的、胜州的、朔州的,还有云州和营州的哩!俺们的来历就差得更远了!”
半个时辰之后,孙家兄妹回到密室,将方才打探所得告知了众人。
“口音最相似的那个仆从,来自于夏州、胜州与朔州交界的一个县城。这个县城位于黄河之畔,数十年前河水泛滥之时,曾淹没了不少村庄,便有了不少卖儿鬻女之人。我打算亲自带着人去那个县城仔细查一查,看看附近是否有悍匪,又是否有人曾经一次买过许多人,或者有较为可疑的庄子。”孙榕道。
孙槿娘略作思索:“是否有可能,京中也会有类似口音的探子?如同我们四处安插人手,掌握各种消息,那名逆王也会派人潜入各府之中?我们非自己人不敢用,他们想必同样如此。或许能辨认出不少口音类似的棋子来。”
“千里迢迢,毕竟不好掌控,便是安插了棋子,也未必有多少。”李徽沉吟片刻,“否则,便不至于需要不断地寻合谋之人了。当然,名为合谋,实则各怀鬼胎,定然都信不过彼此。我们再查一查彭王府的旧仆与安兴长公主府的旧仆,说不得便会有什么发现。至于其他府邸,慢慢地查!”
“如果能够确定哪些是逆王的棋子,我们便可给他们传递些似是而非的消息。”王子献挑起眉,“不仅可襄助荆王殿下获取逆王的信任,也能挑拨逆王与安兴长公主岌岌可危的信任关系。此外,这些棋子往外递消息的时候,我们还可顺藤摸瓜继续追查,确定这些消息最终送去何方。”当然,或许也可用一些虚假的消息,引得逆王躁动不安,迟早会露出破绽!
“大善!”阎八郎与何城立即拊掌。
事情终于有了进展,大家都露出了笑意,心中也略微松快了些。李徽、王子献便让阎八郎与何城带着王洛娘姊妹以及孙槿娘去观灯顽耍,体验长安城彻夜不休的热闹。孙榕却是不得空闲,必须开始筹划远行之事了。
当李徽与王子献回去方才的酒肆接阎氏与两个小家伙时,忽然想起了沉寂许久的那些欲复仇的世家余孽:“当年以桓贺为首的那些世家余孽已经许久没有消息。安兴长公主软禁了这么久,也没有将他们引出来,可见他们确实不听命于她。不过,逆王如今正是焦躁不安的时候,竟然也没有派出他们来刺杀安兴长公主?”
“或许依然在蛰伏之中。只需继续挑拨离间,给逆王施压,他们迟早都会出现。”
“他们是一个变数,隐藏在暗中,总会令人觉得防不胜防。”
“桓贺应当不会放弃复仇,荆州楚王府才是他的目标。或许你应当再提醒嗣楚王殿下几句……若是我们施压得当,他们便极有可能耐不住了。”
“……我明白,只希望大世母与厥卿堂兄不会再一次受到牵连才好。”
“桓贺此人有仇报仇、有怨报怨,不会伤及无辜。”王子献想起几年前世家余孽刺杀废太子的情形,几乎是笃定的道,“不失为光明磊落之辈。”
“但愿他这些年,性情从未变过罢。”李徽轻轻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