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献并不打算向郑勤解释他的误会。若是在郑勤看来,他理应为了两场半途而废的婚事而忿恨,想必许多人都会有同样的念头。毕竟,在他们心目中,文人的尊严远胜于一切,绝不可轻易受人轻视与践踏。由得他们误会,总比他们简单粗暴地将他归于杨家一派好些,日后也不至于遭到误伤。
至于杨家,当然也很清楚这两桩“婚事”极有可能将会带来的结果。但他官职微末,而杨家正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时候,力量岂可同日而语?若非想要笼络人才,杨士敬根本不会将他放在眼中,而他也不可能与弘农杨氏这般的庞然大族对抗。失去他,得到了杨美人以及公主皇子,孰重孰轻自不必言。
“不知勉之兄可有证据?”
“并无确切证据,仅仅只是怀疑罢了。杨家如此广为邀名,不知避嫌为何物,任谁怀疑他们都是应当的。而且,他们一前一后往宫中送了两个杨氏女,如今更有了齐王与四公主,日后指不定还会有其他皇子可依仗。便是一时间没有异样,也有外戚专权之祸。”
“既然没有证据,勉之兄寻我过来又有何用?”王子献摇了摇首,意味深长地道,“我虽是能够风闻奏事的监察御史,在朝议之中逞的是口舌之利,却永远不会捕风捉影。若无证据,我绝不会弹劾任何人。这是我行事的底线,便是杨家也不例外。”
“你误会了。”郑勤道,“我不过是想提醒你一二罢了,顺便解释清楚我们彼此之间的隔阂与误会。至于杨家谋逆之事——若是他们不动,我们自然不动;若是他们有甚么异动,到时候便是我们该为圣人尽忠的时刻了。”
“勉之兄有心了。”王子献接道,“若是有可疑的消息,莫忘了互通有无。”说罢,他又似笑非笑道:“御史台最近多了几个空缺,我原先以为,你与我和解,便是为了空缺而来。怎么?你无意补缺?”
“便是我有意,杨明笃也绝不会让我称心。”郑勤苦笑道,“我再熬些时日,便是四年大计,自然会有别的机会,也不必紧盯着此时此处。不过,我倒是有个补缺的好人选,你若是觉得合适,便往上举荐,若是不合适便罢了。”
他说出的名字十分陌生,在弘文馆当了足足十年的正字与校书郎也堪称传奇。当然,若不是性情执拗到了极点,或者不通人情到了极点,堂堂一位明经出身的官员也不可能蹉跎如此之久。据说他能与此人结交,也费了不少功夫,中途好几次险些彻底放弃了,最终却发现此人的品行出众,确实值得一交。
王子献思索片刻之后,方答应下来:“我会寻时机会一会这位兄台。若是觉得合适,便将他举荐给御史大夫或御史中丞。”他当然不会随意举荐任何人,便是如今得不到御史台同僚的支持,他也不曾想过随意笼络一群人为他摇旗呐喊。他只会寻找可靠且值得信任的支持者。因利益而聚在一起的同盟,说不得甚么时候便会因利益而背叛。
“也好。”郑勤微微一笑,“想必杨明笃这两日也会寻上你,托你给他举荐。我猜,你定然不愿举荐他,那便不妨举荐他的左膀右臂就是。譬如与你同年的程惟,你以为如何?稍稍施恩,或许便有转机呢?”点到为止,他便不再提了。
挑拨离间之策?王子献勾起唇角,举杯遥祝:“勉之兄所言甚是。仔细论起来,我与九思(程惟字)相识更早,说不得经过这些时日,会更投契一些呢?”
人人皆传,若是程惟不曾与他同年考贡举,便又是一位甲第状头,故而两人生出了隔阂,入仕之后便再无往来。确实如此,不仅仅是杨谦,连他也替程惟觉得惋惜。甲第状头这样的名望,谁不想要呢?程惟至今不满双十,算起来比当年的杨谦还更年轻些呢。若是他们二人错开,如今大概便是另一番景象了。
两人对坐饮了几杯之后,王子献便推却了郑勤唤上几位大家娘子助兴的好意,告辞离开了。当然,郑勤并不知晓,他纵马即将出平康坊时,又转进了旁边的一家酒肆。此时离宵禁尚早,酒肆中灯火通明,一群群人围桌而坐,热闹之极。
王子献跟着一位僮仆上了二楼,来到角落的雅间中。里头坐着的人抬眼,含着优雅的笑容起身相迎:“子献,你可算是来了。我还以为郑勉之会将你留到宵禁时分呢!”——正是方才郑勤大笑嘲弄的杨谦。
“表兄说笑了,我与郑勉之素无来往,能与他说得上甚么话?”王子献笑着坐下来,接过杨谦给他斟的酒,端的是自然之极,仿佛他们依旧是“亲如一家”的表兄弟,前几个月依旧时常来往一般。“而且,知道表兄就在酒肆中等着我,我岂能让表兄白等?”
“便是你不来,也不枉费我特地来了一遭。”杨谦啜了一口美酒,“早便听闻这酒肆的烧春滋味独特,果然如此。来,你也试一试?”
“表兄推荐的酒,自然是极为不错的。”王子献勾起唇角,也略饮了些。
“怎么?郑勤寻你,可是为了监察御史的职缺?”杨谦抬眉一笑。他便是知道郑勤与王子献约在今日,才特地挑了同一个日子。否则,王子献大概也不会与他提起郑勤之事,更无法光明正大地“探听”他们私下都议论了甚么。
“他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举荐了其他人,让我从中挑一个。”王子献七分真三分假地道,“据他所言,等四年大计的时候挪位置也不迟。我想,表兄大概也是如此罢?舅父应该早有安排才是。”
无论是杨谦或是郑勤,都出身于世家子弟,朝中并不缺父祖辈的提携。他们之所以在校书郎之职上待了三四年,无非是因为太过年轻暂时没有合适的好职缺,而且校书郎也可笼络各种各样的人脉。如监察御史这样的好缺,确实难得一见——谁都想进御史台——毕竟这可是一战便可满朝闻名之地,说不得连圣人都会注目呢。
杨谦刚开始自然也以监察御史作为目标,还曾想过借着巡视外州的时候,暗中再拉拢一些官吏。不过,经过杨士敬的敲打之后,他不得不按捺住自己的野心勃勃。毕竟,杨美人若是生下皇子,他们家便是实打实的外戚。若是动作太大,难免引来其他人甚至是圣人的警惕,那便十分不妥了。
不过,可惜的是,杨家人翘首以盼数个月,杨美人今早生的却是四公主,而非三皇子。杨家虽私下庆祝了一番,但到底心有惋惜。就连老谋深算如杨士敬,都险些控制不住心底的失望了。
想到此,杨谦挑眉笑道:“想不到,这种时候他竟与我如此相似。致远,实不相瞒,阿爷想让我入中书省。”中书省乃决策机要之地,门下省乃审核封驳之地,尚书省乃实务执行之地。若论起亲近圣人,给圣人参谋要事,则非中书省莫属。右拾遗、右补阙这样的言官且不说,起居舍人、中书舍人、通事舍人等无一不是御前要职。
“中书省?恭喜表兄,日后定然前程似锦。”王子献面上笑容真诚无比,心里却暗惊道:看来,杨家是想与圣人亲近起来,博取圣人的信任,为以后的小皇子开始铺路了。
不过,以杨谦如今的品阶,青云直上担任中书舍人、起居舍人等要职是绝不可能的,便是右拾遗、右补阙亦是从七品的言官,连越数级也颇不容易。中书省低位官职较少,唯有主事是从八品下,但一般是流外官转任,需要处理的事务十分繁杂。杨家应该不至于与流外官抢官职罢?
当然,再仔细想想,杨美人生了四公主,或许圣人龙心大悦的时候,顺带也会给杨家些微恩宠呢?不过是从七品的言官而已,右拾遗、右补阙的职缺也一直空着一两人,就为了以防不时之需。
杨谦掩住自得之色,举杯道:“你比我先行一步,岂不是更该好生贺一贺?不仅年纪轻轻成了监察御史,而且还得到了圣人信重。我远远不如你,日后说不得还须得靠着你提携呢!”
两人相视而笑,各怀心思地仰首饮尽酒液。丝毫不见默契,只见暗中的风起云涌。
“不知表兄想要举荐的,又是何人呢?”
“不是别人,正是程九思(程惟)。”
“原来是九思。”王子献微微一笑,眼中含着兴味,“看来,表兄与九思果然相交默契。”郑勤与杨谦可真是心有灵犀,难不成做对手久了,便能猜得对方的心思么?郑勤绝不会不知杨家将给杨谦准备更好的职缺,却偏偏……
呵,真有趣。
“若非九思这般的才华横溢之士,想必致远你也看不上眼。”杨谦笑道,“更不可能助你一臂之力,是也不是?”
“确实如此。”王子献微微颔首:原来,是想让程惟来与他争夺圣人的宠信?倒是好算计。便是他不举荐程惟,想必杨家也会寻其他人举荐。而如程惟这样的年轻甲第进士,也正好是圣人想提拔的对象,区区监察御史,不过是手到擒来罢了。
至于为什么特地告诉他,或许只是杨谦想进一步确保他会警惕程惟、防备程惟,最终二人绝不会化解误会惺惺相惜,只能成为暗中的对手。
一个两个,使的都是离间之计,真不愧是劲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