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几日之后,便是三月初三上巳节。晨光熹微,新安郡王趁着残余的夜色,悄悄地自府外而归。于寝殿中略作休憩之后,他便换了身衣衫,而后前往正院内堂向濮王妃阎氏问安。阎氏见他身着藤黄色圆领窄袖长袍,头戴玄色的幞头,腰配白玉带钩,显得格外俊美挺拔,不禁暗自微微颔首。
而后,阎氏将他留下来一同用朝食,再度盛装打扮,方缓步来到外院乘车。延康坊与曲江池相隔甚远,若想及时赶到芙蓉园,便不得不早些出门。而且,既然是临川长公主与清河长公主举办的宴饮,她也不必太过拘泥于身份地位以及先来后到之类的默认礼仪。早些与她们相聚,反而会令她们更加欢喜。
见幼子正要翻身上马,阎氏唤住了他:“三郎,陪着我一同坐车罢。”
李徽身形微微一滞,遂低眉顺眼地来到车驾之中。母子二人隔着固定的矮案相对而坐,张傅母缓缓地给他们斟了茶水与酪浆,另一位侍婢则将干果以及点心之类摆在矮案上。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她们便退到了角落之中。
阎氏啜了一口茶,看了一眼对面的幼子,便发现他的领口附近似乎依稀带着暧昧的红痕。她并未细看就挪开了目光,不由得微微蹙起眉,放下杯子,轻声道:“三郎,这几日,你与王子献商量得如何?可有甚么打算?”
瞧起来她的神色依旧柔和,说话时亦是温言细语,与往常并无二致。不过,无形之间,却令李徽感到莫大的压力——他深深明白,母亲那温柔的神情与话语之后,只有坚定且不容动摇的强硬态度。
自从前些时日王子献倏然坦白二人之间的感情之后,母子俩便再也不曾提起此事。一则彼此的态度与见解已经十分明显,不必一而再再而三地反复强调;二则彼此都需要些时间沉思,暂时后退一步反倒不容易引起冲突;三则他们都并非咄咄逼人的性情,一时退避,也不必过于忧虑母子之情受损。
直至此时此刻,李徽与王子献依旧很难想出能令世俗礼教容纳他们的法子——至少在他们尚未手握大权的时候,在他们能够强硬地让所有人都不得不闭口不言的时候,他们之间的感情与忠诚,只会令人不屑一顾,只会引来言官永无止境的弹劾。
世俗并非不能容男子与男子。若是玩弄娈童,众人得知之后,也不过是轻描淡写地说几句话罢了。但若因男子而耽误了婚姻大事,耽误了留下子孙承继,那便令人轻鄙至极了。当年废太子李嵩所犯的大错之一,便是过于宠爱娈童,将东宫众嫔妃视于无物,引来东宫言官的激烈弹劾,更令祖父为之大怒。
“阿娘,就算眼下暂且想不出解决之法,也并不意味着日后……”李徽只得如此艰涩地答道。当年瞻前顾后的时候,他便曾经考虑过种种难处。而后亦是怀着绝不能懊悔终生的念头,才回应了王子献的情意。至于婚姻大事,始终都是横亘在他们心头的一根刺。不过,如今的情势与时局瞬息万变,也许便能等到合适的时机呢?
“日后?所谓的‘日后’,便是离开长安,远镇一方?”阎氏望着他,叹道,“就算是远镇一方,你又能拿出多少借口一直逃避成婚?若是圣旨下了,你与王子献又该如何?难不成还想抗旨么?”
“……”李徽想起圣人曾提过给王子献选宗室贵女为妻,不由得沉默了。劝服家人接受他们二人尚且不容易,又该如何劝服圣人默许他们呢?但若是瞒着圣人,只需一封敕旨,便能将他们所有的坚持毁得一干二净。
“三郎,王郎君于你,意味着甚么?”阎氏忽然又问。
“如鱼得水,不可擅离。”李徽几乎是本能地回应道,“孩儿既然答应了与他相守,便绝不会离开他娶妻生子。若是有他相伴一生,便是没有妻儿又何妨?得一知心人,此生此世便足矣。”与上一世相比,他今生所拥有的已经太多了,足够圆满,别无他求。
阎氏沉默了片刻,才又道:“上一回,王郎君借机坦白,亦是在试探我。也确实教他试探出,我对你们之事早已知情。便是惊讶、失措与忿怒,也早已消解了许多。但,即使如此,也并不意味着我接受了你们二人之事。”
“阿娘不曾厌恶甚至憎恨我们,已经令我十分意外了。”李徽点了点头,低声道,“原以为,阿娘阿爷与兄嫂得知此事之后,必定会觉得我们二人都不可理喻。想不到,阿娘却一直满心替我们打算与考虑……”
闻言,阎氏轻轻一叹:“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仅仅只是如此罢了。”她的婚姻便是被父母所主宰,险些就彻底沦为了牺牲。若非从均州回到长安之后,她终于幡然醒悟,恐怕她依旧会陷在对母族的失望、对李泰的厌倦之中。自那时起,她便在心中暗暗发誓,绝不能让幼子的婚姻也变成一桩利益交换,必须让他娶一位真正倾心的女子,令他此生过得舒适安宁。
如今,她的三郎已经做出了抉择。若是强行让他们分开,只会令他痛苦不堪,她当然心怀不忍。但若是眼睁睁看着他们如此天真地过下去,转眼便被危机四伏的江流中涌出的巨浪所吞没,她心中又觉得不舍。
仅仅怀着侥幸之心,只会引来危机。她必须催促他们想明白,两人若想终身相守,便绝不能过于离经叛道。“三郎,你们仔细再想想罢。这世间,毕竟人言可畏,毕竟礼教难违。若想容于此世,便不得不遵从一些规矩。即便只是面上遵从,亦能够给自己留出一些回旋的余地。”
“……”李徽垂目不语。他当然明白,只有天下间最具权势之人,才能彻底打破规矩行事。即便是这种强大之辈,只要有一分软弱,便会遭到群起而攻之,亦不会落得甚么好下场。而他与王子献既非最具权势之人,又并没有追求无上权势之心,又当如何在这世间自处呢?
直至来到芙蓉园为止,母子二人依旧沉默而坐,始终不曾出言。当远远传来清河长公主与临川长公主的笑声时,他们才仿佛回过神来。李徽率先下了车驾,向两位姑母问候行礼,顺带揉了揉小侄女寿娘的脸。而后,这两位贵主便把着阎氏的手臂,亲昵地笑着往芙蓉园临水的莲池而去。
莲池之中错落有致地分布着几间水轩,以浮在水面上的栈桥相连。立在栈桥上之时,若是清风拂过,波澜涌动,便会随波浪而轻轻起伏,犹如身在船只上一般。不少穿着鲜艳春衫的小娘子扶着栈桥上的栏杆缓步前行,或娇娇颤颤,或眉飞色舞,时不时便传来一阵阵惊叫与娇笑声,引得岸边的小郎君们止不住地抬首探看。
翠柳清波,栈桥连绵,倩影相照,娇声笑语,犹如最为美妙的画卷,足以令人驻足观赏。
借着方才跟随着阎氏与两位贵主之便,李徽已然坐在了一群莺莺燕燕当中。若是教岸边的那群少年郎知晓,不知该有多羡慕嫉妒恨。然而,他却只想与他们易位而处,也让他们尝一尝在诸多或浓或淡的香风交织之中,似笑非笑地婉转拒绝各种试探的滋味。
接了阎氏之后,临川长公主与清河长公主又分别去迎了几位大长公主以及荆王妃、鲁王妃等长辈。至于其他高官世家的内眷,便交由周家大郎周俭之妻萧氏招待。萧氏嫁入周家一年有余,乃兰陵萧氏嫡脉之女,临川长公主早便有意练一练她的手段,而她亦是并未让阿家失望,长袖善舞,言辞动人,令诸多命妇们均觉得宾至如归。
不过,在稍作歇息的间隙里,她仍免不了握着阎氏的手,轻嗔道:“儿一人如何能忙得过来?阿家未免也太高看儿了。唉,阿姊远在洛阳,也无法向她求援——若是这一回,二郎能相中一位弟媳,儿便要喜得念阿弥陀佛了。”她所说的阿姊便是嗣濮王妃周氏,而二郎便是临川长公主次子周仪了。
“果然,这一回宴饮便是为了阿仪和阿承么?也是,眼见着他们便十四五岁了,也该说定亲事了。”阎氏笑了起来,“不过,你瞧瞧,他们二人都还在岸边呢。将他们都远远拘在那一处,如何能相中甚么小娘子?倒不如让他们过来,看个仔细才好。横竖三郎也在,不必太过拘礼——若是只他一个郎君在此,反倒浑身都像是长了刺似的坐不住。”
萧氏抿唇笑道:“三舅母说得是。”说罢,便要侧首让侍女去将周仪和秦承请过来。
李徽见状,立即道:“我去岸边走一走,顺便将他们捎过来。”他实在抵挡不住不远处那些小娘子脉脉含情的目光,更不愿与旁边那些别有所图的贵妇们打甚么交道。
阎氏点了点头,萧氏亦打趣道:“莫要走得太久了。再过片刻,或许杜家娘子便来了。”
李徽脸微微一僵,更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萧氏只当他面皮薄,禁不住在后头掩唇笑了起来。阎氏却只是淡淡地勾了勾唇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