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长安城内波涛诡谲,处处布置着无数眼线,焉能不知堂堂新安郡王的行踪?他甫策马离开吴国公府与宗正寺,关于他拜访吴国公与荆王的消息便已经摆在了好些人的案头。对于这位年轻的郡王,老狐狸们并不放在心上。便是安兴长公主亦只是懒洋洋地看了看消息,便放了下来。
纵然他确实有些聪慧过人之处,但也不过是位没有甚么手段的少年郎罢了。君不见,即使他四处奔走,辛辛苦苦地为越王李衡求情,吴国公与荆王也没有任何动静么?这两只狡猾的狐狸,岂是区区一个小辈能劝服的?
谁都明白,在这种时候被卷入越王谋逆案之中,便只有落得成为数方人马的眼中钉肉中刺的下场。有心让越王死的势力,早已超过觉得越王应当生的势力。而所谓不偏不倚的中立者们,也只认证据,不认甚么人情。
安兴长公主等人欲置李衡于死地,自然不愿中途出现甚么变数,等了些时日之后,便使尽了各种手段。一时之间,原本“抹平”的证据又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仿佛先前所谓的越王“处心积虑”清除的痕迹在冥冥之中又主动浮现一般。
于是,看似斩尽杀绝的行宫忽而又出现了死里逃生的兵士。据说当日险些就被烧死了,幸而滚落山涧之中,被附近的寺庙僧人救了回去。此人容貌损毁大半,行动艰难,却并不妨碍言语,作证声称能认出藏甲胄之人的面目。
而后,跟了李玮将近四年的左膀右臂突然自尽,留下信件指认越王李衡、嗣越王李玮私藏甲胄、图谋不轨。据说是李玮悄悄将所任折冲府的甲胄偷换出来,积累了数百具之后,方命人陆陆续续运至长安附近。他因被李玮捉住把柄,不得不成为运送甲胄入行宫之人,一直恐慌至极。实在不想祸及家人,所以才受不住千钧重负而自杀。
听到这些所谓的“证据”之后,李徽与长宁公主低落了好些天。而再度受审的嗣濮王李玮则完全怔愣住了,除了摇首否认之外,他已是说不出旁的话。当日回到软禁的偏殿之后,他便病倒了。这场病来势汹汹,足足养了一个来月方好转。待李徽再去探望他时,他整个人都变得沉默寡言起来,浑身笼罩着阴云,目光茫然,似乎受了不小的刺激。
虽说李玮病倒,荆王与许业也不好再审问他。但顺着折冲府这条线,陆陆续续又捉得数名“越王府之人”。这些人或许并非李玮麾下的兵士,也并不是越王府的奴仆部曲,亦不是他在折冲府所赁的仆从。但他们多多少少都与李玮以及越王府有些关系,而且被行宫那位幸存兵士一一指认出来。不必多言,他们自然就坐实了越王府私养兵士,在暗地里偷运甲胄的罪名。
就在此时,被劫走的归政郡王亦传来了消息。有猎户在秦岭附近发现了重伤濒死、昏迷不醒的他,因不知他的身份,便将他抬回家中救治。他浑身衣饰不俗,显然身份贵重,猎户并不敢隐瞒,立即报给了里正。经过里正一层层上报之后,当地的官吏忙不迭地想将这位疑似的贵人带入县城救治。
不过,这时候早已经错过了施救的最佳时机,县城里又没有医术高明的医者。归政郡王不过拖了一两天,就薨逝了,始终不曾清醒过来。而给他装殓的时候,方有侍从发现,他身上竟留下了两行血书,控诉越王李衡虎毒食子的事实。至于那些杀伤他的劫匪们,则早便不见了踪影。
当简国公许业在审案的时候说出此事时,李衡、李玮与李璟父子三人无不大为震惊。
李玮和李璟原本心中还残存着些许希望,认为归政郡王也许不会与郎陵郡王同流合污,只要寻到他或可替他们作证。想不到如今却听到了他身故的消息,一时间不知该悲伤还是该痛恨——他在临死之前居然还反咬父亲一口!!
而李衡竟是老泪纵横,默默地哭了一阵。对他而言,宁可相信归政郡王根本不知郎陵郡王的不孝之举,也不相信两个儿子狼狈为奸。而且,归政郡王何须付出自己的性命,来成全郎陵郡王的谎言?这对他并无好处。说不得,他只是被利用了,然后断送了性命罢了。
即便退一步而言,归政郡王确实有心栽赃父兄,亦不会选择放弃自己的性命。但安兴长公主与郎陵郡王却毫不犹豫地杀害了他,实在是狠毒之极。无论他死得是否无辜,对于一位父亲来说,失去一个儿子的痛苦亦是实实在在的。
旁观审案的李徽几乎是立刻将冰冷的目光投向了郎陵郡王。只见他扑向那封从袖角上剪下的血书,嚎啕大哭:“这……这确实是阿兄的字迹!!阿兄!阿兄!你为何这么年轻便去了?!阿兄!你死得实在是太凄惨了!!”
许是太过悲伤,郎陵郡王竟是哭得昏倒过去。圣人淡淡地望着他,一言不发。主持审问的荆王与简国公对视一眼,假作并未瞧见他,继续审问下去。郎陵郡王就这样在地上躺了一下午,待到审案结束的时候才被宫人们抬了出去。李徽敏锐地发现,被抬起来时,他的手脚轻微地动了动……
当然,所有人都并不关心郎陵郡王究竟是真昏倒还是假昏倒。彭王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道:“圣人,而今证据确凿,越王李衡与嗣越王李玮意图谋逆,必须按照律法量刑,否则无法震慑逆贼!!”
当他提起“逆贼”二字的时候,李徽不着痕迹地望向他,心中道:活生生的逆贼就在眼前,却拿他毫无办法——明知此案是这些逆贼所构陷,偏偏却要处置被诬陷的无辜之人,这可真是绝佳的讽刺。
而圣人仿佛十分为难,低声道:“再将案情重审一遍。朕绝不相信,二兄竟然会谋逆。这当中一定有甚么漏洞。叔父、许爱卿,你们再仔细找一找,可还有其他证据与证人!!此案确实事关重大,故而才容不得任何轻忽!!朕绝不能接受,二兄蒙受任何冤屈。”
荆王与许业起身领旨,而彭王犹自不肯放弃,继续劝道:“证据如此齐全,圣人又何必自欺欺人呢?臣们都知晓,圣人一向温善心软,但面对这种事,便绝不能妇人之仁!否则必将遗祸无穷!!圣人便听臣一言,立即结案罢!另外,此案既然确定是谋逆大案,便不必因顾忌咱们皇家宗室的名声藏着掖着,须得让朝中众臣都知晓才好。”
“朕已有主张,彭王叔父不必再劝了。”圣人的态度十分坚定。
彭王当然不会就此罢手,私下又寻了鲁王、荆王,说服他们递折子进谏。安兴长公主自不必说,联合了数位大长公主不成之后,就独自递了帖子,要求按照律法惩罚越王李衡与嗣越王李玮。他们的目标是倾覆越王府,李衡不能留,他的嫡长子李玮亦不能留。至于天水郡王李璟,素来不堪造就,也不足为惧。
李徽带着异常沉重的心情回到了濮王府。王子献得知案情进展之后,也只是默默地陪伴着他。如今他们该做的已经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就等着那些人愿不愿意及时出手了。出手之后的效果如何,他们倒是并不担心。若是这些人联合起来都劝服不了圣人,那便是他们从来都低估了圣人的猜忌之心,日后更须得谨慎以对。
此外,王家姊妹与何城终于得以归家,他们所知的却也十分有限,根本寻不出那群大汉的踪迹。且虽然姊妹俩因身份特殊之故,被软禁的地方并不是宗正寺,而是荆王府的别院,但两人到底受到了惊吓,回家之后均前后病了一场。
李徽与王子献稍稍有些失望,但也并未放弃继续搜集相关的证据。也许有朝一日,这些零零碎碎的消息就能串起来,成为给越王府平反,甚至于追查幕后主使的关键性证据。
是夜,吴国公秦安倏然悄悄入宫,觐见圣人。没有人知晓这位久久不曾出现的国舅究竟与圣人说了些甚么,只知他们密谈了足足两个时辰。当秦安趁着夜色出宫回府的时候,圣人沉吟片刻,竟去了软禁李衡的偏殿。
此时,越王李衡并未就寝,仍是衣冠整洁地来迎圣人的銮驾。许是因归政郡王去世的消息给了他极重的打击,他的精神仿佛仍有些萎靡。不过,见到圣人的时候,他却像平日那般淡定,礼仪没有任何错漏。
圣人亲自上前,想将他扶起来:“二兄不必多礼。”
李衡却坚持要跪,当着所有服侍之人的面,叩首道:“罪臣教子不严,令皇室蒙羞,让陛下为难了。陛下,既然那些逆贼已经设下了陷阱,罪臣一家尽数折了进去,就请赐罪臣一死罢!!”
圣人顿时大惊失色,竟跪坐在他面前,流泪道:“朕明知二兄无辜,岂能如此狠心?就算二兄当真是一念之差,咱们兄弟这么些年来的情谊也并非虚假!!”
兄弟二人相对而哭,足足哭了半个时辰,才相携抵足而卧,端的是兄弟情深。
然而,这个消息传到正在密谋的安兴长公主与彭王耳中时,她却冷冷一笑:“李衡主动求死,可真是体贴之极。如今,咱们这位圣人心里不知有多高兴呢。呵,三兄弟都是一丘之貉,无心无情的怪物!”
彭王瞥了她一眼,也不知想到了甚么,抚须不语。
如果废太子李嵩、濮王李泰与圣人皆是怪物,那这位意欲除掉所有兄弟的贵主又算是甚么呢?怪物中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