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必诸位长辈还记得年前的流言之案罢。查到后来,这桩小案渐渐变成了贡举弊案,而涉事的张考功员外郎与两名监察御史则判了谋逆大罪。显然,这既不是流言之案,也并非贡举弊案,而是谋逆大案。”
“然而,迄今为止,三司全力以赴,居然都并未查出幕后主使为何人。叔父……圣人与诸位长辈可曾想过,为何那考功员外郎偏偏选择了越王府的别院与人密谋?为何那别院又会在一夜之间毁于大火?这分明便是毁灭证据与证人!!我阿爷——越王李衡,就是谋逆的主使者!!”
跪倒在御座前的青年不过双十年纪,堪称秀致的脸上满是哀痛与愤慨之色,口齿异常清晰。李徽紧紧地盯着他的背影,目光犹如刀箭,仿佛要刺穿此人的所有伪装,直视他的实质。若不是青年的形貌始终未变,他几乎完全认不出来,这就是常年沉默寡言的“老实人”郎陵郡王。
与其胞兄归政郡王相比,他既不好豪奢亦不会三天两头生病,于是便默默无闻地成了婚,又默默无闻地生了子。无论在越王府中,或是在宗室里,他都很少引起旁人注意,也素来不与族兄弟们结交玩乐。
然而,谁又能知道,这位一向“默默无闻”的郎陵郡王,居然一出头,便做出了“举告其父谋逆”这样的惊世骇俗之举?!而这个佯装作态、口舌伶俐的青年,又有哪一点像记忆中的那位郎陵郡王?!
圣人口谕召见郎陵郡王之后,只打量了他几眼,便又将他软禁了几天。李徽很清楚,此举关键在于遏制安兴长公主等人的气焰,打消他们的来势汹汹之态,稳住目前的情势。而疏远冷淡郎陵郡王的行为,也在暗示他的心意——至少在当前,他依然有心保住越王李衡,而不是轻信甚么“子告父”之类的“义举”。
倘若郎陵郡王只是一时受了瞒骗,或者贪图甚么利益,也许在被软禁的时候便能够迷途知返,想清楚圣人需要他说出什么样的证词。然而,与越王李衡比邻软禁了几日之后,他却依然执迷不悟。如今他所说的字字句句更是无比诛心,仿佛自己与父亲有血海深仇,恨不得将这个赐予他生命的血脉相连之人彻底杀死。
“谋逆之举败露之后,他为了自保,派人将别院焚得一干二净!因惧怕自己的逆心被人知晓,他便将这一切都栽在我二兄身上!可怜我那兄长不过是用过那别院几回,听他的命令稀里糊涂地做了几次事,甚么都不明白,就被他生生地软禁在南山的道观之中,至今不知生死!!”
郎陵郡王双目泛红,隐隐透着泪光,声音更是悲愤激昂,似乎足以感染所有在场之人:“我本以为兄长境遇虽凄惨,但也许再过几年便会重回长安,再得自由!只是想不到,就在前些时日,我偶然间得到消息,他竟收买了些贼匪,要做个劫盗之局,将兄长杀害!!虎毒尚且不食子!他不忠不义不慈,又与禽兽何异?!”
此时,众人无不微微色变。忽然,一声暴喝响了起来,犹如雷霆震震:“你这个畜生!一派胡言!!”
却是天水郡王李璟终于忍不住了——他目眦欲裂,犹如捕猎的猛兽一般绷紧了身体,仿佛下一刻便要扑上去,咬断这个混账的喉咙!“满口谎言污蔑阿爷!你才是禽兽不如的东西!!阿爷教养你这么多年,就教出了你这么一个不忠不孝不悌的猪狗辈?!”
他身边的李玮原本始终处于震惊而茫然的状态中,见状本能地将他按了下去,低声道:“莫要失礼!”他们父子皆是戴罪之身,尚未证明清白无辜,确实不可妄动。若是太过冲动失了方寸,反而容易被人寻得借口利用。
然而,即使已经到了如今这般刀刀诛心的地步,李玮却依然不明白,为何越王府居然会走到如今这样的地步。先是二弟归政郡王与贼子结交,险些引狼入室;而后四弟郎陵郡王竟然投效了虎狼之辈,反口便欲吞噬整座越王府,陷他们于绝境!
本以为就算不能像濮王府那般和乐融融,越王府也应该是平静安然的。难不成,竟是他一直都错了?!他们父子都错了?越王府看似平静,其实每个人的心思早就变了?他们从来不曾想过齐心协力地让越王府安然度过这些岁月,却满心想着撕咬下父母兄弟的血肉,踩着血脉亲人的鲜血,继续往上爬?!
从折冲府里被匆匆召回来的一路上,他都如陷噩梦当中,至今仍然无法相信越王府即将倾覆的事实——而倾覆的原因,竟然是因四郎与二郎而起!!
李璟咬紧牙关,几乎是用尽了全身气力才控制住自己。李衡望了他一眼,又看了看李玮,依然沉着冷静:“四郎,你所言有何证据?我从未见过那张考功员外郎,与流言案、科举舞弊案以及后来的谋逆案又有何干系?至于二郎,他确实与那张考功员外郎结识,也是他出借了那座别院,有错自然当罚,不然规矩何在?”
郎陵郡王冷笑一声:“二兄做的这些事,不都是奉你之命?否则他又何必与一个从六品的小官来往?!你将二兄关起来,又用计想害死他,便是不想让他吐露出这个秘密!只可惜,你并不知晓,我们兄弟看似不亲近,实则无话不谈!这些秘密,二兄早便告诉了我!甚至我还知晓,你命人在那别院里埋了巫蛊之物,诅咒的便是叔父!”
闻言,荆王、鲁王等人均是勃然变色。事涉巫蛊,便不是简简单单地起了谋逆之心了。要知道,历朝历代,无论前朝后宫,最为忌讳的便是巫蛊之事。但凡巫蛊案一出,那便是一等一的大逆不道之罪!!最终的结果无不是血流遍地!
圣人终于皱起了眉头,望向李衡。去岁那桩案子发生之后,他们兄弟曾经私底下密谈过,没有人知道他们说了些甚么。如今看来,李衡未必没有保留。至于圣人会作何感想,或许很多人都正暗地里期盼着他的反应。
李衡依旧很镇定:“这仍然是你的一面之词。没有任何人与物,能证实你所言为真。而且,我若当真要行甚么秘密之事,怎可能让经不住事的二郎来办?大郎岂不是更合适些?你说的这些,完全不符合我的行事,没有任何道理。此外,我可以对天发誓。倘若我有一分一毫不轨之心,便教我永生永世在地狱中煎熬,不得超生!四郎,你可愿意发同样的誓言,说你所言句句皆是真,毫无虚言?”
“如你这样心狠手辣之人,又何惧区区誓言?你若是信神信佛,便不会做出弑子与谋逆之事了!!”
郎陵郡王避过了“发誓”,厉声道,“大兄在外,你自然会交给他事情办!而在长安,也唯有二兄最听你的话,你当然会选择随意差遣他,却又不告知他真相!!呵,既然你不肯承认!那我便摆出证据来让你认!你还让大兄悄悄派人送了数百甲胄,就藏在南山的行宫里!!若非我想去探望二兄,却始终不能见到他,只得在附近盘亘了数日,也不会偶尔教我撞见你们的亲信做下的勾当!!”
李衡拧起眉,摇首道:“我并不知甚么私运甲胄之事。”
李玮也讶然道:“胡说!我从未让人送过甚么甲胄!”私运甲胄,那便是明晃晃地昭示着不臣之心!!而且,数量竟然达数百,岂不是意味着越王府养了数百私兵?!天子脚下,京都长安城内,养着这些私兵除了谋反还会有其他用途么?!
“究竟送没送过,一查就知!!”郎陵郡王冷笑,“别以为你能事事都瞒天过海!!敢做下谋逆之事,就须得做好身败名裂——甚至身死的准备!!而你们这样的不忠不义之徒,就算下场再惨,也没有任何人会同情……”
他正气焰高涨,越说声音越大,冷不防李璟猛然扑了上去,提起拳头就揍。天水郡王的动作何其迅猛,转瞬间便是几拳下去,郎陵郡王顿时满脸皆是青青紫紫,疼得忍不住大声痛呼起来:“混账……住手……住手……嘶……”
圣人示意旁边的千牛卫将李璟拉开,混乱的场面很快便得到了控制。李璟依旧阴沉沉地望着郎陵郡王,仿佛恨不得生食其肉。而郎陵郡王满眼怨恨之意,抚着青肿的脸,恨恨地道:“身为罪臣,在圣人面前大打出手,不仅仅是御前失仪,而且是藐视君王!!”
李徽欲替李璟辩护几句,彭王却看了他一眼,立即接道:“可不是么?圣人面前,常人怎敢放肆?!由此可见,景行的规矩便从来没有教好过!或者,也是刻意没有教罢。连圣人都敢怠慢,足以说明越王府的不臣之心!!”
李璟的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奋力地挣扎起来,眼看着就要往彭王扑去。他状似疯狂,气力又大,两三个千牛卫都似乎拦他不住。彭王仿佛是受到了惊吓,不由得往后仰了仰身,而后又有些讪讪地坐正了。
“此案既然由荆王叔父与许爱卿主审,便由他们继续查证四郎所言是否属实。”圣人淡淡地道,“在此之前,朕不希望听见任何流言,败坏二兄与侄儿们的名声。四郎也先带下去罢,日后可能还须得让他继续作证,且留在宫中住着。至于千里和景行,也在附近收拾出屋子来,让他们歇下。”
说是住着,实则是换个地方软禁,与牢笼无异。说罢,圣人许是心情有些低落,便摆驾去了后宫。荆王等人也依次散去,李徽趁着机会来到李衡父子三人身边,低声道:“二世父,侄儿能做甚么?”
李衡摇了摇首,温声道:“好孩子,你什么也不必做。”
李徽怔了怔,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从容起身离去。李玮的脚步在他身边停了停,亦是默然离开了。唯有李璟,依旧被千牛卫们紧紧制住,望向他的时候,双目中立时便迸发出了希冀的光芒:“阿兄……”
这一声阿兄,令李徽心中只觉得沉甸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