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李徽便借着给杜皇后问安的名义入宫,与长宁公主一同开始着手查证淮王之事。果不其然,太医署内所见的脉案记载得十分详细,保存得也极为完整,十几年内,请脉几乎从未断过。紧跟着他们的太医亦表示,根据脉案来看,淮王是风寒入体,虚弱数日之后转急症而亡。脉案与药方对症,并无遗漏之处,但急症来势汹汹,终是病入膏肓。
李徽与长宁公主对视一眼,默默地将淮王病逝前数十日的脉案都记了下来。他们当然不会轻信一位低阶太医的判断,或许当年负责的医者确实误诊了呢?又或许此人学艺不精,瞧不出其中的蹊跷呢?
“除了我们之外,这些年来,可有其他人借看过淮王叔父的脉案?”临走之前,李徽忽然又问。他想知道,究竟还有谁对淮王的病因感兴趣。若是安兴长公主,说明她依然在尽心竭力地寻找真相,验证自己的怀疑;若是其他人,或许这便是蛊惑安兴长公主的罪魁祸首之一,又或许是另一位正在探知一切缘由的可结盟之人。
看守脉案的太医已是垂垂老矣,据说在此处待了三十余年。他似是没料到新安郡王竟有此问,一时反应不过来,抚着银色长须,浑浊的双目转了转,佯作极力回忆片刻,方道:“老朽犹记得,当年淮王殿下刚病逝的时候,安兴长公主几乎每日都会过来看他的脉案,还曾学过一阵医书。此后,便再也没有人过来了。”
“噢?”李徽眯起眼,似笑非笑,“此言当真?看来太医确实年岁太高,记不得事了。竟连自己曾经做过的事,也忘得一干二净了。”如此冷不防地问出口,才能获得对方最真实的反应。这位太医显然收受了谁的贿赂,悄悄地让人看了脉案。
“阿兄实在是太客气了,他分明就是堂而皇之地瞒骗我们!!真是好大的胆子!不如阿兄立即将他带去大理寺,仔细审一审。”长宁公主柳眉微抬,“什么刑罚都使一遍,非得撬开他的嘴不可!!”
老太医悄悄抬眼,望着眼前这位不怒自威的贵主,浑身不自禁地抖了抖,立即嚷了起来:“老朽……老朽记起来了!!”
他抻着衣袖擦去额角的冷汗,赔笑道:“老朽年事太高,许多事确实都记不清楚了,望贵主与大王勿怪。方才好不容易才又想到一事,除了安兴长公主之外,数年之前……程驸马也来读过脉案。呵呵,许是安兴长公主一时忘了,托他再来瞧一瞧。老朽保证,除了他们之外,再也没有旁人了!”
“程姑父?”李徽拧起眉,“他究竟是几年前来的?想清楚再回话!”程青与安兴长公主之间的关系委实太过奇怪了。既然连男女之情都不曾有,嫉妒心皆无,如此深深隐藏的秘密,确实不可能会告知彼此。但毕竟他们是枕边人,程青发现她的逆鳞也不奇怪。仔细想来,程家在安兴长公主一事中,究竟起了甚么作用?全力襄助她?冷眼旁观?又或者——
“是……是……四五年前!!”老太医忙道,“老朽记得,就在濮王殿下回京的前夕!那时候文德皇后病重,京中人心惶惶……程驸马过来的时候,老朽还以为他要看文德皇后的脉案……谁知他要找的却是淮王殿下的脉案……”
“甚么?”长宁公主的目光猛然间沉了下来,“这脉案,难不成是谁想看便都能看?!太医署保存往年宫中的脉案,只为了收藏所用,你却擅自收受钱财,任人想看就看?!简直便是混账!”
太医署的太医主要负责教授学生,或者接受京中勋贵世家的延请,等闲不入宫诊治。殿中省则专设了尚药局,负责合和御药及诊候方脉之事。这些御医的品阶远远高于太医署的众人,医术亦是极为出众。
不过,宫中往年的许多脉案,却都会移到太医署保存。毕竟尚药局人手有限,且所在的地方也有限。当然,皇帝陛下的脉案有专人看管,无人胆敢翻看,否则必定会落得与图谋不轨之辈相同的下场。至于皇后殿下、后宫诸妃以及众宗室王的脉案,却未必能看守得那般严格了。故而,这位老太医极有可能靠此收受了不少贿赂。
“这些脉案究竟有多少人看过?是否会有人修改?”李徽冷冷地威胁道,“若是你不如实说来,那便去大理寺牢狱里再说罢!!”淮王的脉案若是出了问题,其他脉案未必不会出问题。到时候若想细查别的,便极有可能再也查不出来了!
那老太医已经吓得跪倒在地:“绝不会有人更改!老朽都已经能背下所有的脉案了!保证从未有人修改过……当年……当年安兴长公主曾说脉案有误,但后来证实无误,老朽特地记了下来,淮王殿下的脉案定然不会出错!”
闻言,长宁公主接道:“既如此,你便跟我们走一遭罢。”既然有个声称能背下所有脉案的人,当然比他们零散记住的那些脉案更可靠些。至于验证这些脉案之事,自然不能惊动尚药局的那些御医。所幸,为杜皇后诊治的不仅有御医、太医,亦有来自民间的佛医与道医。这些或仙风道骨、或慈悲为怀的出家医者,显然更值得他们信任。
之后,长宁公主便将这位姓冯的老太医悄悄关在了某座别院中。老太医辛辛苦苦,足足耗费了两三日,方将淮王病逝那一整年的脉案都写了下来。长宁公主暗中将他写的脉案与原脉案对照了一番,果然是一字不漏。不过,虽说他百般发誓,自己绝不会将此事告诉任何人,定然会保守秘密,李徽却并未将他放回家去。
而长宁公主又与太医署通了气,让他回家荣养,将他原先看守脉案的差使交给了他的儿子。听闻此事后,冯老太医反倒是喜出望外,觉得这个清闲差使没有便宜了外人。他百般奉承与感谢李徽与长宁公主,又忙不迭地答应暂时常住在濮王府中,日后再去长宁公主府帮着教养医女。
接着,堂兄妹二人便拎着老太医与脉案,来到了安仁殿。因他们的请求,杜皇后刻意将几位佛医与道医留在偏殿之中,恳请他们相助。出家人自然慈悲为怀,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均颔首答应帮忙。
所有佛医与道医浏览了脉案之后,皆认为淮王的病症发展有迹可循,并无任何异样:“这位病人自幼身体虚弱,常年畏寒卧病。故而,他不慎染上风寒之后,越发体虚。医者的诊断并未出错,药方也开得对症。不过,病症转急之后,应当是连药也喂不下去了,所以又用了针灸。”
“当时的医者已经尽力而为了。就算是让我们来救人,也不过是能多拖一段日子罢了。阿弥陀佛,此乃天命,早便注定的因果轮回。”
李徽行礼谢过了这些道医与佛医之后,长宁公主便亲自将他们送出了安仁殿。
望着几乎铺满整个偏殿的那一张张脉案,李徽瞥了旁边的冯老太医一眼:“当年淮王叔父的脉案是尚药局的一位直长所写,应当是姓姚罢?如今尚药局中却没有任何一位姓姚的御医,老太医可知他去了何处?”或许直接去问这位姚御医,还可知道更多当年的事。但更有可能的是,这位姚御医早便被安兴长公主暗中除去了。
冯老太医想了想,道:“……老朽记得,那位先前升为了侍御医,险些就成了奉御。后来好像是得罪了宫中的某位妃嫔,被贬为了司医,然后又降为太医署的医正。前几年他像是误诊了哪位勋贵,遭到了报复,流放两千里去了岭南。”
尚药局以奉御地位最高,是专门为圣人诊治的御医,品阶为正五品下。这可谓是医者所能封的最高官职了。奉御之下是侍御医,从六品上;而侍御医之下便是直长,正七品上;直长之下又有司医,正八品下。太医署的最高官职太医令仅仅只是从七品下,太医丞与医监为从八品下,医正仅仅是从九品下而已。
这位姚御医的医术显然不错,年轻时写的脉案便能获得佛医与道医们的一致认同,定然不可能轻易出甚么误诊之类的差错。然而,他却接二连三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品阶一降再降,后来竟流放去了岭南——
这一切,必然有安兴长公主的手笔!而以她的性情,这位姚御医极有可能在流放的时候,就被害死了……而且,他的家眷子孙或许同样会受到牵累。因莫须有的罪名而身死,何其无辜!!
当然,为了查得当年的真相,依然需要派部曲去岭南仔细找一找。除此之外,当时跟在姚御医身边的司医、药童等许多不起眼的人物,应当不可能尽数被安兴长公主寻出来害死。而他们或许也知道一部分真相。
冯老太医悄悄地瞄了这位年轻的郡王一眼,忽然轻轻咳了一声,似是想引起他的注意。
李徽循声望去——这位老太医许是常年钻营之故,颇有些贼眉鼠眼之相,实在是很难令人信任。不过,这样的人物若用得好了,也能带来极大的助益。“老太医可是有甚么话要说么?”
“不知大王与贵主查淮王殿下的脉案,是否是觉得其中有甚么差错……”冯老太医斟酌着词句,“当年安兴长公主也曾大闹过一阵,先帝与文德皇后亲自让尚药局与太医署验看脉案与药方,证实无误。后来那姚御医还升了侍御医,定然是没甚么过错的……”
“我们只是想知道,安兴姑母为何当年要大闹而已。”李徽淡淡地道。
冯老太医抬眼飞快地望了望他,忙又垂下眼皮:“老朽背下了所有的脉案,正好想起来了。淮王染风寒之症的那一日,好像废太子与当时的魏王——如今的濮王殿下,都唤了医者,也都留下了脉案。”
李徽双眸猛然一缩:“他们唤的医者,是奉御或者侍御医?!”所以,才轮到了仅仅只是直长的姚御医,去给染风寒重症的淮王诊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