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王子献主动出阵之故,玄惠法师也不再盯着李徽不放了,专心致志地开始迎战新对手。他的棋风稳健,看似中规中矩,实则如同正面遭遇强敌,很难轻易撼动;王子献的棋风则灵活多变,几乎是随心所欲,然而却步步暗含杀机。在一旁观战的周俭、秦承与王子睦看得满脸紧张,很快便全身心地投入其中。
李徽端坐一旁,同样观棋不语。然而,此时他的心思却并未沉浸在棋局之中,反倒是时不时地端详着王子睦。恍然间,他似乎发觉了什么,却不能全然确定,只得暂且将疑惑收起来。当然,他并非拘泥于礼法之辈,从来不认为长宁公主既然已经订婚,便不能拥有其他倾慕者。只是,当兄长的总以为妹妹年纪尚幼,不知不觉间却发现她已然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心中颇有些感慨,又难免觉得酸涩罢了。
而且,新安郡王对于儿女感情之事素来并不敏锐,否则也不会连自己与挚友之间的情谊早已生变亦是迟迟不曾察觉。他左思右想,一时间觉得许是他误会了王子睦,一时间又觉得王子睦的性情其实更适合长宁公主,一时间又觉得该想想如何帮着长宁公主解除燕家的婚事,一时间又不由得暗嘲自己此时忧心忡忡未免有杞人忧天之嫌。
许是王子献反应过/于/迅/疾,玄惠法师虽然依旧不动如山,棋速却也跟着快了不少。一局将半,又有两位僧人闻讯赶了过来。他们二人都曾与李徽下过棋,见他正清闲地坐在一旁,顿时喜出望外。不过,周俭与秦承却是观棋观得有些手痒了,按捺不住分别与他们对战起来。
于是,三局好棋同时进行,令观棋者颇有些眼花缭乱。而偌大的静室中依旧悄然无声,唯有棋子落盘时发出的清脆声响,仿佛打破了室内的沉寂,又仿佛显得更加清寂。
不多时,王子献与玄惠法师的对局便已是将近尾声,彼此收官盘目,隐约可见呈现出胜负参半之相。此时二人倒是并不着急,放缓了节奏,你一言我一语地评点起了方才的局势。李徽仔细听着,时不时插一两句话,很是中肯。倒是王子睦由棋局中醒转之后,便颇有些坐立不安起来。
未几,王子睦打量了一番很是投入的兄长与新安郡王等众人,而后悄悄起身离开了静室。下一刻,李徽却抬起了眼,遥遥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身为一位兄长,在明知有个少年郎倾心自家妹妹的时候,如何还能坐得住?故而,在棋局定下胜负的那一刹那,他给胜了半目的玄惠法师道了喜,便也起身出去了。
王子献轻轻一叹,慢慢地提子复盘:“到底年少,不曾定性,连看一局棋的耐性也没有。”他所说的,自然是自家三弟王子睦。同样身为兄长,王郎君的目光何其敏锐,在新安郡王仍然难以确信的时候,他却早就察觉出了弟弟的意图。
也难怪他在得知他们欲往大慈恩寺一行之后,便主动提出想一同过来拜会玄惠法师。拜会法师是假,见长宁公主方是真。如此明显的醉翁之意不在酒,恐怕不少有心人都能发现他对那位贵主的心思。
玄惠法师抚着花白的长须,呵呵一笑:“既然正值知慕少艾的年纪,王郎君又何必过于苛求?若能发乎情而止乎礼,便不过是一段人生经历罢了,亦是无伤大雅之事。”他的目光清正温和,丝毫没有寻常僧人提起这些事时的固执古板之感。
王子献勾起唇角:“王某曾以为,一旦佛家提起七情六欲,便唯有深恶痛绝。却不曾想,法师竟然如此通达,倒是王某昔日的见解有些太过狭隘了。不过,法师似是有些误会了,王某并非因他知慕少艾而苛求于他——只是担忧他因此而祸及自身,甚至于祸及他人,仅此而已。”
“七情六欲乃人之常情,老衲自是能够谅解。佛家轻视的并非七情六欲,而是因其而起的‘贪嗔痴’之恶念。”玄惠法师双手合十,含笑望着他,“在老衲看来,与令弟相比,檀越的‘贪嗔痴’之念反倒更胜几分。与其担忧令弟,檀越倒不如稍稍克制自身心中之念,免得伤人伤己。”
王子献轻轻眯起眼,凝望着对面这位神态慈和的老僧人,忽而一笑:“若是这些念头能够轻易克制,便不会称之为三毒、三垢了。而且,即便再苦,再伤人伤己,王某也无意克制,更觉得无需克制。待到真正得偿心中所愿那一日,这些念头自然便会逐渐消解。”
“阿弥陀佛,恶念之所以为恶,便是倘若不加克制,其恶便会愈来愈深,以至于恶因酿成恶果。”玄惠法师长叹,“檀越又何必放任自己继续陷入苦难之中?生老病死之事,人人皆会遇见,始终无法摆脱,已是众生皆苦。此外,檀越又深陷求不得、怨憎会二苦之中,爱别离、五阴盛苦亦是如影随形。如此执念,却是何苦来哉?”
“所求无他,苦尽甘来罢了。”王子献笑着拈起棋子,点了点棋盘,“法师究竟是想给王某讲经,还是继续对弈?”
玄惠法师轻叹着摇了摇首,正色道:“当然是继续对弈。好不容易又寻了个势均力敌的对手,老衲如何能轻易放过如此良机?说来,檀越往后便是入仕,应当也有不少空闲罢?若有余暇,不妨多来慈恩寺走一走……”
王子献不禁笑出声来:“法师莫急,且将这一局下完罢。往后之事,王某也说不准。不过,家中先生亦颇喜弈棋,说不得会与法师相见恨晚——有先生相代,想必王某也不必再担忧下一回来慈恩寺时,倏然遇见‘雅上加雅’之类的事罢。”
说到此,二人意味深长地隔着棋盘相望,而后相视一笑。
同一时刻,长宁公主等女眷正在桃林中观景。花海如云,落英缤纷,香气袭人,举目望去,便如同置身云霞之中。如斯美景,足可令人忘却一切不快,彻底沉浸其中。这群贵女们赏着花说着笑,又命侍婢们剪了数朵簪戴起来,每个人皆更添了几分娇俏之色。
行行复行行,一角飞檐从花枝中探了出来,却是一座四角亭子。因着觉得有些疲惫,少女们遂入内歇息片刻。
长宁公主注视着在亭边顽耍的永安公主,嘴角带着温和的笑意。宣城县主与信安县主禁不住打趣她:“每一回见你与婉娘在一起时,都觉得你比平常更温和一些。若是独自出行,便多了几分贵主的威严,简直难以逼视。”
“是么?”长宁公主失笑,“我在姊妹们跟前时,还不够温和?每一回我们在一起出游顽耍,不是一直很融洽么?”
“你与自家兄弟姊妹在一起时,自然放松许多,神色间仿佛都灵动了些。”宣城县主笑道,“只是见到郎君们时,却总是少了几分笑意。”她略作思索,方坦然道:“比如你见燕大郎,就从来不显得亲近,待他与待其他人也无甚分别。”
闻言,长宁公主微微蹙起眉:“玔娘姊姊,咱们兄弟姊妹的情分,自然与燕大郎不同。眼下他还不是驸马呢,我又如何能将他当成一家人看待?”
“你们如今虽然尚未成婚,但他不是驸马还能是谁?”宣城县主不由得无奈一笑,“兄弟姊妹的情分与夫妻的情分虽然不尽相同,但都是命运与共的家人——你嫁入成国公府之后,更是与他们休戚相连。这样的姻缘,还不足以让你将他当成一家人么?何况,都说外嫁——你若是嫁了出去,在礼法上便是燕家的人了,自该与他们亲近一些。”
不知为何,长宁公主听了这些话,非但不觉得若有所悟,心底反倒生出了些许烦躁之意。她曾以为自己对婚事毫不在意,无论驸马是何人,只要阿爷与阿娘点了头,她便会毫无疑惑地下嫁。然而,此时此刻,她却倏然觉得自己是自欺欺人。
这桩婚事,从来不曾教她欢喜过。或许燕湛确实很出色,相貌俊美,文武双全,性情亦算是尚可。就算是过于多疑,也颇有些阴狠手段,亦是瑕不掩瑜。然而,他再出色,她也只当他是一个陌生的外人。每一回见到他,她皆是毫不动容,既不会觉得雀跃,亦不会觉得心动,更无任何遐思。
见她默然不语,宣城县主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悦娘,或许有些人确实小意殷勤……但无论如何,这些温情都是虚假之物,做不得真,绝不能轻易陷进去。咱们的婚事……便有千般万般不好,亦是父母替咱们仔细挑选的。咱们未来的夫君,便是再无趣味,至少能够依靠。而那些小意殷勤之人,除了温情之外,还能给咱们甚么?”
长宁公主怔了怔,眼前不由得浮现出一张羞涩含笑的脸庞。温情……温情难道还不够么?她是当今天子与皇后所出的嫡长女,早已拥有一辈子都挥霍不尽的荣华富贵,何须锦上添花?她缺少的,不正是脉脉温情?不正是举案齐眉?不正是比翼/双/飞/?不正是从一而终?不正是倾心慕之?
倏然,她想起了秦皇后曾对她所言的——随心所欲,却不逾矩。祖母希望,她能够活得自在逍遥,不必过于在意世家女的礼仪规矩。然而,祖母却从未告诉过她,倘若她的想法与所谓的“规矩”相违背的时候,又该如何行事。
许是心中纷乱之故,她借口想剪花,离开了亭子。宣城县主担忧地望着她的背影,信安县主轻轻一叹:“阿姊又何必与她说这些话?她是天之骄女,到底与我们不同。若是当真不喜那燕大郎,又何必勉强度日呢?”
“此言差矣。”宣城县主摇首道,“就算是天之骄女,这桩婚事也不可能轻易作罢。毕竟,这是祖父临终前定下的。若是悔婚,便如同不孝,叔父绝不会容许。与其到时候痛苦不堪,倒不如……早些断绝了念头得好。”
秦筠在一旁默默地听着,眉头轻蹙,却始终并不言语。
而在花海中徜徉徘徊的长宁公主隐约察觉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回首之时,正好与王子睦的视线相遇。少年郎脸颊微红,手执着一枝桃花,低声道:“方才见贵主似是想折枝插瓶,在下……在下冒昧折了一枝……贵主觉得如何?”
长宁公主凝望着他,一时间,仿佛所有的烦恼都如梦幻泡影般消失不见。在她自己并未意识到的时候,红嫩的唇角便已经轻轻地弯了起来:“折一枝怎么够?你再去寻寻,凑够几枝才好插瓶呢。”
王子睦的双目猛然亮了起来,犹如星辰一般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