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数百金吾卫径直闯入杨家别院,不容分说,便冷冰冰地带走了所有涉案的士子之时,其他文士的脸色无不微微有些发白。被他们押走的士子更是或惊慌失措、或哀哭大喊、或嚎叫求饶、或互相推诿,一时间竟是丑态百出,令人不忍卒视。
就连杨谦杨状头、郑勤郑状头也从未经历过这样的场面。在武力面前,所有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从头至尾,金吾卫们都视他们于无物——的确,不过是区区/八/九/品的文官,在正四品、从五品的折冲都尉、果毅都尉跟前,甚么都不能算。而他们的名望,对武官们而言也毫无意义。
这些精壮高大的金吾卫们穿的盔甲、佩的横刀无不反射着冷光,映得两位状头的面庞似乎少了几分血色。杜重风虽并非犯人,却因可从旁作证之故,也和方才坐在周围的士子们一起被带走了。他回首看了一眼,目光越过杨谦与郑勤,落在人群之后的王子献身上。王子献遥遥地望着他,神色淡漠至极。
此时此刻,无人言语,甚至无人动作,整座杨家别院仿佛陷入了异样的静默之中。
太极宫两仪殿内,却依旧是一片春意融融之相。怒火暂时平息的圣人正带着两个女儿与侄儿,一同习字磨砺心性。趁着长宁公主教永安公主抓着笔涂涂画画的时候,圣人倏然低声问道:“玄祺,你觉得该如何解决此事?”
李徽沉吟片刻,方答道:“叔父,孩儿觉得必须查出流言的源头,方能彻底将此事平息下去。不然,光是治住了这几个,说不得还有其他人在后头嚼舌,寻之不尽。具有省试资格的士子拢共也不过千余人,查来查去,总能查得出痕迹。”只有将此事尽可能闹大,方能起到杀鸡儆猴的作用。当然,一味强压对子献的名声不利,必须再寻别的法子才是上策。
“朕虽然已经命三司严查,但他们也许觉得这不过是桩小案。若是轻视此案,总会有疏忽不周之处——玄祺,不如让你与景行督察此案,你觉得如何?”圣人很是随意地问道,落笔的字依旧圆润而沉着,丝毫不见任何分神之状。
李徽却停了笔,犹疑道:“叔父,孩儿与堂弟从未历练过。此事如此要紧,又是办案……若是出了差错……”
圣人拿起朱砂笔,将他写差了的字圈出来,轻轻一笑:“这便算是你们两个的历练了。好歹都已经十六了,也该学着替朕分忧了,就从这件事开始办罢。若是办得好,朕便给你们一些实缺;若是办得不好,再接着督案,积累些经验。不然,每日看着你们无所事事,或与宗室里那群纨绔成日走马打球,或成日里闷在府中不出门——朕又如何能向二兄与三兄交代?如何能向阿爷交代?”
“叔父如此信赖孩儿,孩儿必会尽心尽力,绝不教叔父失望。”李徽只得保证道。
见他仿佛仍带着些紧张之意,圣人便又指点道:“放心,你们不必干涉他们办案,却须得随时询问他们办得如何。尤其是口供,必须原原本本地禀报朕,若有人供出莫名之处,决不可轻忽。”说罢,他又长叹道,“你们堂兄妹几个的名声,都系在此案之中,绝不能生出甚么差池。”
“孩儿省得。”李徽自是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心中暗道:果然并非他的错觉,这些流言之后也许还隐藏着更深的谋算。安兴公主忍了这么些年,终于迫不及待地要开始动了。不过,若是等到她开始行动之后再应对,便实在是太迟了,只能身不由己地被她当成棋子用而已。追寻来追寻去,能找到也只是她丢下的弃子罢了。
希望此案能够稍稍扰乱她的计划,哪怕只是令她一时间不能如意也好,绝不能让她始终占尽上风。若是她不能按心意行事,一时急着谋算,便容易出差错,那便是他们的机会了。当然,对他而言,此案最重要的并不是安兴公主,也并不是那些似有似无的布局——而是竭尽全力保护好王子献,以及被无辜连累的长宁公主。
直到宵禁之后,李徽才坐着宫中的牛车回到濮王府。因有宫人与千牛卫护送,巡防的金吾卫与延康坊武侯才一路放行。而待他回到府中后,便命张傅母重赏了这些随行护送之人,又留他们在濮王府中歇息。
此时洋洋洒洒的大雪从天而降,烈烈寒风更宛如刀子一般呼啸着扑来。风夹着雪击打在人身上,便犹如冰冷的刀刃断断续续地切割,委实并不好受。然而,宫人与千牛卫仍是婉拒了濮王府的好意,依旧坚持回宫禀报。李徽也并不勉强,令府中的部曲护送他们出延康坊之后再回返。
当他回到西路正院的时候,王子献正静静立在寝殿的廊前,遥遥地望着他。他身后灯火通明,浑身的轮廓带着昏黄而又温暖的光芒,但脸上的神情却隐藏在暗中,仿佛与夜色融于一体。即使如此,李徽却似乎仍能从他的目光中感觉到他此时此刻的情绪。
对于他的歉意、担忧、关怀,对于敌人的怒意甚至于冰冷彻骨的杀意。如此矛盾而又复杂的情绪,居然出现在一向是翩翩君子的挚友身上,令他觉得不可思议,却又仿佛极为理所当然。无论是谁遇到这样的事,也绝不可能保持绝对的冷静,更不可能轻易原谅那些意图毁掉他的对手。
而王子献几乎是贪婪地望着步步接近的李徽。他已经在此处守候了许久,在李徽的身形模模糊糊出现在院前的时候,在并未意识到那便是他苦苦等了许久的人之前,他心底便本能地迸发出了惊喜之感与浓烈的情意。而直到李徽逐渐走近,终于浑身都沐浴在灯光中之后,他方依依不舍地勉强收回了视线里漫溢开来的情意。
李徽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他身上累起的一层积雪上:“怎么不进去等着?仗着自己身体强健,便如此折腾自己,就不怕受寒么?”说罢,他忍不住帮他掸下幞头、肩上的雪花:“此事本便不是你的过错,你又何必立在雪中向我请罪?”
虽明知他不过是顽笑,王子献却依旧苦笑着答道:“不,此事我自然也有过错。许是最近一切太顺利了,我确实稍有些懈怠,也有些过于自大了。本以为能够利用流言之事,挑动杨谦去对付郑勤,让他们两败俱伤,却不想他们竟然无声无息地勾连在一起来对付我——呵,实在是太瞧得起我了。”
“他们都意识到了你带来的威胁,惧怕你后来者居上,所以才想合力将你除掉。”李徽推着他走进殿内,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四肢百骸仿佛复生一般涌上了浓浓的暖意,“不得不说,他们选的时机和方式确实很出人意料,险些便当真毁了你——不过,我绝不会容许他们伤及你,绝不能令他们所愿成真。”
绝不会容许……绝不会容许……
王子献猛然回过身,将他拥进怀中:“玄祺,多谢……”他绝不会知道,他听见这句话的时候,费了多大的心神才控制住了那些猛然翻涌不休的情意;他绝不会知道,他今日受到维护的时候,瞬间心中的喜悦竟强过了怒意;他绝不会知道,他此生此世——不,永生永世,都休想摆脱他了。
玄祺,此生此世,永生永世,这茫茫人海之中唯有你维护我,余愿便足矣。而我,必定也会不惜代价保护你,令你不受任何人所伤,令你可随心所欲地活着,不再被任何人、任何事所桎梏。
李徽怔了怔,犹豫片刻之后,扫了一眼仍处于震惊之中的张傅母以及众侍女,才极为缓慢地环住了王子献劲瘦有力的腰肢——而后,新安郡王殿下有些尴尬地清咳了一声:“胡族的……礼节?”
王子献阖上双目,将下颌搁在他肩上,微微一笑:“是,胡人的礼节。玄祺,你学得很快。”
“……”李徽一时间无言以对。其实他真的有点不想学,不过是怜惜挚友在众目睽睽之下遭人误会,不好收场罢了。若是被更多人瞧见,足以令他回忆起当初迫不得已投入祖父或者阿爷怀中的时候——那种生无可恋、无颜面对的心情——就必须明令禁止某人再行这种甚么胡人的礼节了。
“……我能否问一问,这种礼节,还须得行多久?”
“想行多久便是多久,不必过于拘泥。”
“子献,你可以放开了。”
“……可惜……”王子献低笑一声,勾起了唇角。
李徽瞥了他一眼:“我们也该好好说说正事了。”他示意张傅母等人退下,而后来到书案边,写下了杨谦与郑勤的名字。略作思索,片刻之后,他又写下了杜重风的名字:“子献,你似乎一点也不为自己的前程担忧?”
“如今尚未到绝境,确实不必担忧。”王子献的神色比他更为轻松,“更何况,玄祺你不是要保护我么?”
李徽抬起眼,认真地端详他半晌:“你今日不曾饮酒罢?”怎么性情如此变幻多端?与往日截然不同,仿佛是遇见了什么大喜之事,所以失了态似的?
王子献笑着摇了摇首:“好罢,不提这些顽笑话了。玄祺,你应该有对策了罢?不妨说来听听,看我们是否心有灵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