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献。”李徽早已听见挚友的脚步声,却并未回首,依旧望着窗外的圆月怔怔地出神,“祖父风疾再度发作,恐是年寿不永了。在我心目中,他既是古往今来的千古一帝,更是疼爱儿孙的和蔼长辈。无论我是学着阿爷撒娇卖痴也罢,佯装天真无知也罢,都是为了能让他能够欢喜一些。有时候,许是装得习惯了,我甚至会忘记自己原本的模样……”
然而,原本的新安郡王李徽又该是何等模样?是前世郁郁寡欢、执念深重的人?还是今生谨慎小心、佯装作态的人?或是尽心尽力承欢长辈膝下的孝顺儿孙?或是心中偶尔不甘被困一隅、渴望自在之辈?
这些似乎都是他,又似乎都不是他——犹如打碎了的数个泥人重新用水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浑然一体亦是复杂矛盾的他。他其实有很多想法想要实现,最终却不得不选择最为重要的一个,而放弃其他。或许,这便是责任,这便是担当,这便是无可奈何的现实,这便是百味交杂的人生。
无论重活一世,或是一百世,他都不可能真正获得自在逍遥。血脉注定如此,身份注定如此,天命注定如此。便是逆转些许,亦不可能全然改变。这一年由祖父营造的自在梦境即将结束,他也不该再放纵自己了。
王子献静静地听着,几乎是费尽了气力,才找寻回自己的冷静。但所有的冷静,都不过是假象而已。此时此刻的他,已经意识到了深藏于心中始终不愿追寻的秘密,惊涛骇浪简直无以言表。
他或许该夺门而出,让自己远远离开眼前的人,保持适当的距离,方能让那些奔腾在血液当中的炙热情感稍稍冷却一些。然而,他却舍不得挪开目光,舍不得与他相处的每一个刹那,每一个瞬间。他更舍不得,将如此悲痛的他独自孤孤单单地留在此处。
此时的李徽其实并不需要开解,唯独需要有人静静地倾听而已:“早些时候,祖父便一直对我们的婚事念念不忘。祖母逝世之时,我们都尚未定亲,想来亦是他的遗憾之一。有时候陪着他给祖母上香,也隐约能听见他说着我们这些孙辈的事。眼下他重病缠身,为了令他放心些,我们自然不能再任性妄为。”
“既然本便想让祖父欢喜一些,只需付出一桩婚事又何妨?毕竟,这种大事从来都是父母做主,由不得我自己。只可惜,论起成婚,你应该会落在我后头了——”
回过神后,李徽侧首而望,王子献已经紧紧握着那幅女子小像来到他身边,声音低哑:“虽是为了圣人欢喜,但你也不必太过委屈自己。便从数十张小像之中,选出稍稍中意些的人罢。按礼制而言,你不仅能拥有一位郡王妃,还可有两位孺子以及数位妾室等。从此之后,你的内宅大概便热闹起来了。”大概谁都不知道,他说话的时候,心中便仿佛被障刀来回切割一般,满是鲜血碎肉,疼得嘴唇发白,脸上的血色几乎都已经褪尽,苍白无比。
李徽沉默了半晌,叹息一声:“没有甚么好选的。光看小像,哪里能看出是什么性情之人?而且,有一位妻子便已经足够了,后宅热闹起来于我又有何益?我可不想成日里为这些内宅中事费心思,听她们彼此攻讦、互相揣测。”
“那便选个家世合适的温柔佳人即可。能够与你相知相伴,最好能懂些书画,日后能与你一起品评,生活也会有趣味。”王子献又道,音色越发低沉几分,垂下的眼中涌动着的情绪近乎发狂。手掌中的画轴已经被他攥得变形撕裂,他却似是恍然一无所知。
“你说得是。”李徽淡淡地道,丝毫没有半点热情。这些画像他都并未细看,于是随意地翻了起来。看一眼角落中的出身郡望、父兄籍贯职位等寥寥数字之后,似乎便已经足够了。阎氏给他挑的,既有顶级门阀士族的旁支嫡女,亦有二等世家的嫡脉嫡女,论起身份均足可配郡王妃。而且,父兄的职位普遍都较低,并非高官勋贵之后。
濮王府也确实不需要一位势力极大的郡王妃,免得惹来不必要的猜忌,后患无穷。当然,若当真是父兄职位极高的世家贵女,定然也看不上他这样的闲散郡王。她们若是与高门世家联姻,日后的富贵前程也绝不会缺少,且对于家族而言更有助益。
“京兆韦氏倒不如京兆杜氏,尚能得叔母几分眷顾;祁县王氏不错,但那位姑曾祖母应当瞧不上我,最终不会许罢;河东柳氏倒是有些特别,听闻家教甚严,性情若非柔顺,也应当极为谨言慎行。秦家女?应当是旁支罢,舅祖父对阿爷颇有成见,可能也不会轻易答应……”
王子献默然地坐在旁边,紧紧地注视着他,却依旧不敢让心中那些情感露出分毫。听着这些话,他仿佛觉得自己正在受着煎熬。分明连半个字也不想听,不愿意听,却依然舍不得离开。就算李徽对未来的郡王妃毫无情意,不过是遵从父母之命迎娶,他也无法稍微觉得欣慰一些。
因为,他已经注定了不可能得到他。无论是谁得到他,得到他的感情或是其他,他都无法接受。哪怕只是想一想,便已是痛彻心扉。
恍然间,心底有个声音探出来,诱惑道:你若不试上一试,如何知道他对你是不是同样有情?你若不奋力一搏,又如何知道,他会不会一时心软,接受你的情意?就算注定了你必须与其他人分享他,至少还能“分享”不是么?总好过你孤零零地离开,而他留在长安娶妻生子,对你的情意一无所知罢?
住口!!不许胡言乱语!!我绝不能失去他!倘若将一切都说了,便再也回不到当初!他不接受,我们便连朋友也做不成了!!哪怕是有一丝一毫失去他的可能,我都不能冒险!与失去他相比,我宁可……宁可眼睁睁地看着他成婚……
心底那个声音接着冷笑道:他成婚之后,你便不是失去他么?数年之后,你与他的妻儿相比,孰轻孰重?他成了别人的郎君别人的父亲,又能为你分出多少心神来?再分隔数年,他身边妻妾儿女成群,你们这不过一载的友情又能算得上甚么?!恐怕只会比陌路人好一些罢了!!
闭嘴!!我们是挚友,是生死之交,是能够彼此托付一切的人——但这一切,并不囊括心悦对方的情意。而且,生死之交毕竟不同于寻常朋友,便是分离许久,也不会让情谊变淡……数年之后再见,我们也不会改变!
呵,当真如此?你当真相信先生所言?他那些所谓的生死之交,与这一份无可替代的情意岂能相提并论?!这世间,你唯有他一人,失去他之后,你又该会是何等绝望?你当真能接受么?!让我出来,让我来试试,你绝不会失望的……
见好友神色变幻不定,嘴角甚至都咬破了,李徽轻声唤道:“子献?”思及先前二人的笑谈,他只以为是挚友仍是无法接受自己已经“输了”的事实,便安慰道:“能觅得心仪之人为妻,自然比我这种不得不奉父母之命成婚之人胜上一筹。所以,你也不必着急,缘分说不得什么时候便到了。”
不!我已经有了心仪之人!在发现的那一瞬间,却注定了不能说出口,不能公之于众!注定永远也不可能如愿得到他!!
王子献心中一恸,只能勉强一笑:“我当然不着急,眼下贡举之事未成,成家之事再延迟些也无妨。”他如今已经足够痛苦,若是李徽再主动给他张罗婚姻大事,那便更难以接受了。只有暂时断绝好友这种念头,才不至于日后毫无防备的时候,再受到直抵心口的一击。
李徽颔首道:“你若考得甲第状头,榜下捉婿的人家必定不少,到时候再仔细挑一挑就是了。”自家好友家世虽高,却是旁支,而且只能勉强算是官宦世家之后。这样的落魄世家公子,长安城内几乎遍地都是,眼下议亲简直毫无优势。若是取中甲第状头,那家世便是锦上添花,自然有无数人家为了得到这位难得的佳婿而簇拥上来。
不过,想到日后人群涌动求佳婿的那一幕,不知为何,他竟也丝毫不觉得欣喜。仿佛是被自己如今低落的情绪连累了一般。
二人坐在书案边,一个兴致缺缺地翻画像,一个默然相望,气氛从未如此沉闷过,几乎令人有些喘不过气来。本想端着夜宵入内的侍婢急匆匆地将食案放下,便躬身退了出去,连一眼都不敢多看,唯恐触怒他们。
许久之后,李徽方道:“不如就这位杜氏女罢。说不得悦娘也会欢喜些。”其余人家固然也好,他却认为不如娶个能让亲戚都觉得亲近的王妃。至少,太子妃杜氏会多一分照顾之念,长宁郡主也容易与这位阿嫂相处。日后便是远离长安回到均州,也能时常送礼往来,不会轻易断了如今的亲戚情谊。
王子献艰难地将视线从他脸上挪开:“不如我使人去查一查这位杜氏女?免得有甚么遗漏之处。她的亲眷也该好生查清楚,日后最好不会给你带来什么麻烦。”如果一定要娶,那便娶一个不会伤害阿徽的女子——不,他仍不希望他娶妻——但堂堂一位郡王,又如何可能不娶妻?!
“很该如此。”李徽将画像都推到一旁,起身时看了一眼早已凉透的夜宵,低声道,“我有些疲乏,先去睡了……子献,其余事,有劳你了。”
“你我之间,不必如此。”王子献回道,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便又拿起那位杜氏的画像——这是个年纪与他们相仿的少女,看起来温柔娴雅,连笑容之中都透着温和。不过是一幅画像而已,他心中的妒意便已是疯涌而出,几乎想将此人撕碎,或者彻底驱逐得远远的,永世不能出现在李徽面前。
如此的嘴脸,应当很难看罢。幸而阿徽已经离开,不然恐怕会知晓,他心中竟然藏着如此见不得人的心思。呵,是啊,他一向是位翩翩君子,从容端方,怎么可能对挚友怀着这样的想法?任何一个普通之人,都绝不会对同性挚友生出情意,甚至想彻底霸占住他罢?
在阿徽面前,他永远都只能是气度高华的琅琊王子献——绝不能阴狠毒辣不择手段,更不能将满腔情意流露出来,惹他厌恶!
就在他努力说服自己的时候,心底的声音再度发出冷笑:待到你痛苦不堪,他却享受着天伦之乐的时候,你可还能如此克制?你当真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属于别人?你当真能接受失去他的事实?翩翩君子算什么?从容端方算什么?气度高华又算什么?与失去他相比,这一切都不值得一提!!
王子献猛然站了起来,险些推翻了面前的书案。他疾行而出,走向右侧的寝室。然而,在门前立了半晌,他终究还是并未推门而入,像往常那样与好友抵足同眠,而是略有些狼狈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