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然愈来愈深,远远依稀传来提醒诸里坊关闭的钟鼓之声,本该回宫的人却迟迟未能现身。苏氏妯娌几人微微蹙起眉,本便有些放心不下,如今越发觉得焦急不安,都替自家儿子感到忧心。不过,纵是心中再担忧,她们面上也并未流露出分毫来。倒是长宁郡主、宣城县主、信安县主三位小娘子数度欲言又止。
这时,立政殿内的沉寂再一次被打破。双眼红肿,一派我见犹怜之状的李茜娘低声道:“又过去两个时辰了,怎么……怎么阿爷与兄长们还未回宫?莫不是出了什么事?”说罢,她便满面焦急之色地望向苏氏、杜氏等人,又回过首仿佛求助一般瞧了瞧李欣与李玮。
然而,不但苏氏妯娌四人丝毫不为所动,就连李欣与李玮也并未理会她。李茜娘垂下眼,眸中掠过森森的冷意,再抬起眼时,便又是忧心忡忡的模样:“儿知道,此时不该提起这些,就是心里有些担心。”
“你知道便好。”杜氏淡淡地接道,“此时此刻,阿家的病情最为重要,绝不可擅动惊扰了她。而且,不过是让阿徽他们去将大兄请入宫来,几步路的距离罢了,能发生什么事?你未免想得太多了——多思一分、多想一分是体贴细心,但多思五分、多想五分,擅自夸大不实,那便不应该了。”
李茜娘张口欲答,苏氏轻轻地握住她的手,替她辩护道:“茜娘素来便是好孩子,当然没有什么别的念头。”她就像往常一样温和,说话仍是轻声细语:“不瞒各位弟妹,大郎的性情一向阴晴不定,留在长安也绝非好事。我仔细想过了,若是阿家……我们便回黔州去。当然,在此之前,须得亲眼看着茜娘嫁出去,我才能安心。”
李茜娘怔了怔,立即摇首,细声细气道:“这种时候,儿满心都是祖母,哪里还有那样的心思……”
杜氏轻轻一叹,望着她的目光里亦满是柔和温暖:“好孩子,你的一片孝心,我们都明白;大嫂的慈母之心,我们也是感同身受。若要两全,还真是一件难事。”说到此,她顿了顿,秀眉抬了起来:“不如这样罢,民间素来有冲喜的传统。趁着这两日给茜娘举行大婚,拿喜事冲一冲,说不得阿家便能好起来呢?茜娘,你素来是个孝顺的好孩子,可愿意让祖母欢喜欢喜?我们也不会委屈你,定会将婚事大办起来。”
李茜娘脸上的血色瞬间便褪得干干净净。她惨白着脸,张了张嘴唇,想说自己是堂堂的宜川县主,出嫁怎能是为了冲喜?而且,只准备两三日,又如何能备得了什么东西?说不得她用的都是兄长嫂子婚礼使的物品!绝不可能——她绝不可能答应!
然而,苏氏却无视了她的表情变幻,含笑回道:“还是弟妹有主意!茜娘平时没有机会给阿家侍疾,若能冲喜倒是全了她的孝心。就这样罢,事不宜迟,立即派人通知徐家,明日后日便操办起来。”
她们二人的一番话,便将李茜娘的婚事彻底说定了。王氏与阎氏察觉了其中深意,细细回想了一番,心里不禁大怒。区区一个废太子的庶女,居然也敢算计她们的儿子,她们如何能容忍得下去!
于是,阎氏便认真地算起了婚事的用度:“正好,昨日厥卿大婚,为了以防万一,许多物品都有备用的,而且皆是成双成对,也不必另外再买了。当时挑选这些物品很是费了一番心思,总算是一点也没有浪费。再多留些时日,恐怕便用不得了,也是恰逢其时。”国公的婚礼用品当然比县主的好,但李茜娘也只配用别人剩下的了。
王氏也道:“时间虽然紧些,但咱们到底只是嫁女,而非娶妇,嫁妆备得全些便足矣。我库房中有好些经年的绫罗绸缎,都是阿家以前赏的贡品,一直都用不完,便给了茜娘罢。咱们这些当长辈的,可都不能吝啬才是。”经年的绫罗绸缎便是再珍贵,放久了也都会渐渐褪色,变得陈旧不堪。更何况,中年贵妇用的花色怎可能适合新嫁娘?若真是好东西,王氏又怎可能给李茜娘?
李茜娘浑身发抖,牙关紧咬,直到咬破了嘴唇,方猛然抬起首,缓缓起身:“这种事,长辈们做主就是,儿……儿不想听了。”而后,她转身疾步便往外行去,正下了殿前台阶,焦急地左顾右盼似是在寻找什么人,却忽然见李徽神采奕奕地走了过来。
虽然额角青肿一片,但李徽却仍然很平静,仿佛并未受到任何惊吓。反倒是跟在他身后的李璟,略有些无精打采。李茜娘不禁张大双目,心中满腹怨怒与惊讶几乎要冲口而出——然而,下一刻,她便见一群侍从抬着躺在檐子上的李嵩亦步亦趋地跟在二人后头,李厥脸色沉沉地搀扶着宫人走在旁边,不由得完全愣住了。
“眼看着便要成婚了,县主可不能像往常那样随意走动了。”两个笑盈盈的宫婢来到她面前,半是劝半是强迫地将她推走。她想要反抗,想要尖叫出声,但穿着铠甲手按横刀的千牛卫都冷冷地望了过来,让她心生恐惧,不得不将所有的怒喊都吞进喉咙里。
此时,李徽终于注意到台阶边的她,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仿佛像是看一块腐肉一般皱紧了眉,而后移开了目光。
没有愤怒,没有质问,没有疑惑,更没有恐惧。恍惚间,李茜娘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他不过比自己大了几个月而已,怎么可能一点也不害怕?!那可是死人,那可都是尸首!光是看着那些死不瞑目的眼睛,就足够教人夜夜做噩梦!!她第一次瞧见的时候,足足一整年无法安眠,谁也不敢问,谁也不敢说!!
李茜娘失魂落魄地被带走了,李徽并不意外。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一颗棋子罢了。无论她是受了什么利益诱惑,做出这种背叛家人的事,如今也注定了她必然一无所获。回头看了一眼依旧被捆住的李嵩,他忽然觉得额角再度隐隐作痛,垂着头走进了立政殿内。
杜氏等人见到他们之后,均怔了怔,一时竟是反应不过来。而外间的动静也终于惊动了里间的圣人,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儿女们,忽然站了起来。许是坐得实在太久了,许是他太过悲伤了,他扶着额头晃了晃,眼看着就要栽倒在地。
“阿爷!”李昆与李衡立即扶住他。李泰也忙不迭地跪倒在他面前,哭道:“阿爷要保重身体啊!阿娘会心疼的!我们也都会心疼的!!”清河公主实在听不下去了,呼唤着太医:“赶紧过来,给圣人诊治!”
圣人定了定神后,却将他们都挥开了,疾步来到外间。当他的目光扫过李徽与李厥时,立即双目圆睁,暴怒起来——这是他的宝贝孙儿,他从来都舍不得他们伤着半点油皮,还有谁敢对他们动手?!下一刻,他的视线便落在浑身散发着酒臭味,被腰带倒捆住双手的李嵩身上,刹那间便什么都明白了。
这位花甲老人便如同盛怒当中的雄狮,冲到李嵩面前,一脚就将他踹飞了出去:“逆子!!逆子!!!你阿娘重病在身,你都做了什么?!喝酒?!寻欢作乐?!啊!!把你从黔州叫回来就是为了给她侍疾!但你都做了什么?!你见过她几次?!啊!!阿厥和阿徽去叫你入宫!你又对他们做了什么?!!啊!!”
李嵩捂着腹部,像虾一样弓着身体倒在地上,断断续续地大笑起来:“什么侍疾?她根本不想见我!只是你一厢情愿地把我叫回来!!就算她病重了!快死了!也根本不会想见我!!我站在她面前,她也根本不会看我一眼!!嘿嘿!那她死就死罢!既然不想见我,与我又有何干!!”
圣人的脸涨得通红,气得浑身发抖,奔过去又狠狠地踹了他一脚:“混账!你这个混账东西!!当初我为什么要留你一条命!就是为了让你这么气我们的?!”
“是啊!哈哈!!当初你为什么不赐死我?!我死了不就一了百了?!你们也不用再见到我这个逆子!我也不用再见到你们这两个虚伪至极的——”
“好!!我这就成全你——”圣人猛地拔出腰间的横刀,雪亮的刀光映得满殿发白。李徽几乎是反射性地扑了过去,紧紧地抱住他:“祖父息怒!祖父!!”弑兄弑弟再弑子什么的,谁都能想象出来后世的人会如何评价!!祖父怎么能被扣上这样的名声?根本不值得!!
“阿爷息怒!!”李昆、李衡也大惊失色地奔过来,跪倒在李嵩面前将他挡住。被惊呆的李泰终于有了反应,连滚带爬地抱住了圣人的双腿:“阿爷不可!!”李欣等人亦是纷纷跪倒,哭着劝道:“祖父不可!!”
“你们都给我让开!!”圣人举着横刀,却一步都无法上前,不禁急得大吼道。儿孙们都只当作不曾听见,搂的搂抱的抱,丝毫不肯放松。圣人又不舍得踹他们,于是只能举着刀瞪圆眼立在原地,喘着粗气继续大骂逆子。
就在这时候,留在内间照看秦皇后的清河公主忽然哭着道:“阿爷!阿娘醒了!阿娘醒了!!”
圣人立即抛开横刀,轻轻地踹开肥壮儿子,拎着孙子就往里头跑。李泰立刻跟在他后头“滚”了进去。李昆与李衡迟疑片刻,将还在一边嘿嘿冷笑一边哭嚎的李嵩也夹带进去。杜氏等人互相看了看,疾步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