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公主下降尉迟家,着实令京中众高官世家眼红了一阵。鄂国公不过是在庆功宴上提了提孙儿的婚事,央着帝后做主——孰料圣人竟果真与他做主,将爱女下降给了他家。如此简单粗暴的伎俩居然也能成功,若早知如此,他们便也顾不得脸皮太薄,赶紧在帝后面前好生求一求了。
不过,长宁公主虽已定下婚事,不是还有一位永安公主么?就算她年纪尚小,再过七八年也当出降大婚了。他们若是早早地准备起来,将自家的子侄教养好,再看准求帝后做主的时机,指不定就能让这一只凤凰飞落自家的梧桐枝呢?
许是长宁公主的婚事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与议论,封禅泰山的风声虽也渐渐传了出来,却仅仅只是让众人欣喜于能够光明正大地参与一次足以记载于史册的祭天地大典而已。而户部、礼部、工部与九寺众卿也无不忙碌起来。为了筹备这场封禅,众人可谓是费尽了心思,圣人亦是非常满意他们的态度。
转眼便至年末,经过除夕元日等宴饮朝会之后,离京远赴泰山的日子也愈来愈近了。及上元之前,圣人与诸位重臣商议,随后便宣布了留京驻守人员与随他一同封禅的诸臣。宗室之中,宗正卿荆王留京主持大局,其余宗室如越王、濮王、鲁王等皆伴君随驾;皇亲国戚勋贵之中,除去身体病弱老迈者之外,每一家皆派出品阶最高者伴驾。
至于朝臣,尚书省吴国公、简国公留京,六部尚书伴驾,六部侍郎留京;中书省中书令伴驾,中书侍郎留京,余者皆为御前之臣,亦尽数随驾;门下省一位侍中留京,另一位并黄门侍郎、给事中等皆随驾。京中十六卫,一半驻守长安,另一半护卫御驾。林林总总算起来,除去少数御前官员外,随行者皆为服绯服紫高官,文武加起来足有百余人。更不必提鸿胪寺还有些番使也想凑热闹,带着他们也算是彰显大唐国威了。
此外,内外命妇亦一并随行。杜皇后为尊,周德妃以及宫中那些已经诞下皇子皇女的妃嫔都随行,余者不过是些美人、才人之流,便只需安然地待在大明宫中即可;几乎所有皇子皇女包括年幼的太子殿下在内,亦同样随驾,唯有齐王在府中继续反省;而京中那些有品阶的外命妇,除去病弱者之外,亦必须随行,也可带一二儿女。
于是,总章七年正月十七日,当御驾出长安往泰山时,随在后头的车队竟延绵数百里,浩浩荡荡地一路向东而去。沿途各州早已得了朝廷敕旨,精心准备了行宫与别院,供这些贵人们起居坐卧。因着有些州府筹备细致,且并未扰民之故,圣人还特意记下了那些刺史与都督的名字,以备日后提拔。
杜皇后初时也颇为担忧,一则焦虑于圣人龙体是否安泰,二则担心太子年纪太小受不得如此遥远的路途。不过,两三日之后,她便觉得自己略有些多虑了。凤驾中布置得很是舒适,炭火盆时时刻刻燃着,温暖如春,坐在车中也几乎感觉不到任何颠簸。小太子睡得极为安稳,醒了就与周德妃所生的六公主、李欣家的二郎大眼对小眼,饿了便安安静静地吃着乳汁,并无任何不适之状。上下车驾时,宫人们亦是格外小心,将他包裹得紧紧的,根本不会受风寒。
此外,圣人的精神似乎也不错。因着路途之中传达消息不便,他暂时不必处理日常朝政,歇息的时间也多了不少。故而,闲暇时,他便挨个将爱臣与侄儿们召唤到御驾上,与他们说一说沿途的风土人情。偶尔,他还会与越王、濮王一同对弈、写字作画等,兄弟三人端的是悠闲无比。
杜皇后也便渐渐放松了,时不时便邀越王妃、濮王妃、临川长公主、清河长公主前来闲谈。而周德妃更是随时随地出入凤驾,哄起六公主与小太子来亦是得心应手。只可惜,她在李欣家二郎心目中的地位,尚不能超越自家叔父。
一向颇有孩童缘的李徽则忙着教导侄儿李峤骑马。因天候寒冷,李峤年纪又尚小,只能骑着矮脚马缓缓前行。以至于策马小跑着奔过的寿娘觉得他颇有些不争气,明里暗里激将了他好多回。永安公主向寿娘学了策马的诀窍之后,亦是每日在外头跑马至少一个时辰,就算冻得小脸通红也不愿进马车中去。其他几位年纪小些的皇子公主艳羡地望着他们,倒也安安静静地不闹腾。
“玄祺倒是极有耐性。”圣人隔着窗望见侄儿不厌其烦地教侄孙骑马,不由得叹道,“日后,指不定能让他来教一教太子。”
“教太子骑马射箭,他倒是绰绰有余。”李泰毫不客气地接道,语中还有几分酸意,“而且他性情温和,格外讨孩子喜欢。但若是论文辞诗书,便罢了。还须得请名家大才来教导太子得好。”
“不若请舅父来教太子。”李衡提议道,“舅父才华出众,又是德高望重的长辈,再合适不过。再为太子延请中书令、侍中、国子监祭酒等作为先生。玄祺虽好,却是兄长,带着一起顽耍便足矣。”
圣人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望着两位兄长坦然的神色,也并未再多言。
两个月后,正值春暖花开的时节,御驾终于抵达泰山脚下。工部早已在此处改建了附近世家进献的别庄,作为泰山底下的临时行宫。于是,浩浩荡荡的数千人终于得以安顿下来,稍事歇息。李徽、李璟、长宁公主以及王子献等人特意去瞧了瞧去岁便建造好的圜丘祭祀坛。山麓、山顶各有一座,社首山则筑了座八角祭祀坛。
仅仅过了几天,太史局便卜得吉日。于是,总章七年三月二十日,圣人并群臣命妇们皆换上最为隆重的礼服。正午时分,于泰山脚下的“封祀坛”祭天;而后乘坐肩舆登上泰山岱顶,次日凌晨封玉册于“登封坛”;第三日至社首山“降禅坛”祭祀后土。
圣人初献,杜皇后抱着太子殿下亚献。帝后二人并太子同立于祭坛之上,浑身洒满朝阳金辉,宛如真正的天命真君。群臣不由得大为触动,俯身叩首,紧接着便献辞赋朝贺帝后封禅功成。圣人又命立碑于泰山之顶,册封泰山山神等等。
前前后后耗费十日左右,这场震撼人心的封禅礼总算是完成了。于是帝后并群臣又回行宫歇息,准备过些时日便赶回长安。当然,亦有不少人觉得泰山地灵人杰,想在附近多留些时日。然而若是再留些日子,回到长安时便已经六月,正是最炎热的时候,命妇与孩子们可都经不起这般折腾——故而,他们也只能尽早回京了。
即将离开泰山的前两日,圣人倏然生出了还想登山看日出的念头。而且,他并不希望带上一群人浩浩荡荡地上去,便只叫了李徽、李璟、王子献以及千牛卫们。李徽劝阻不及,只能跟着去。
在漆黑如墨的夜里举着火把登山时,他却不免想到:叔父最近真是越发随意任性了,天子之威亦是尽显无疑。相劝进谏等等,他虽是含笑听着,却从不曾听入耳。或许,这才是叔父真正的性情罢?
再度来到“登封坛”上,圣人披着厚重的大氅,仰头望着深邃的星空。李徽、李璟、王子献等人随侍在侧,亦是静静地仰望着。斗转星移,夜幕落下,天边泛起了白色。不多时,便有一道道金光投射而来,彩霞如烟云,硕大的红日喷薄而出,将夜色尽数驱逐,唯余漫天的光芒。
圣人眯了眯眼,垂眼望向脚底下的云海山峰,倏然道:“玄祺,你可喜爱这种一览众山小的美景?俯首看去,仿佛天地都尽在脚下,一览无余,皆在掌握之中,连胸怀似乎都变得阔达许多……”
“大唐疆域广阔,泰山之景虽壮美,却也不过是一隅而已。”李徽笑着答道,“孩儿倒是羡慕子献,以双足踏遍了江山万里;也羡慕景行,日后能够驰骋在草原之上,看大漠的苍茫落日。若有一日能够离京,孩儿也想四处多走一走呢。”
闻言,圣人不由得回首看了看他,端详着他神色间流露出的情绪,眸光格外复杂:“如今朕身边可少不得你,待到日后……”待到日后,他果真能够潇洒地放下京中的权势,毫不留恋地离开么?他此时并不相信,却也不得不相信——因为皇后与悦娘、婉娘、太子,都需要一个主心骨,而这孩子无疑是最为合适的。
“唉……若是……”若你是我的孩儿……我是否就能安然放下一切了?曾经叔侄二人佯作抱头痛哭的时候,曾经这孩子默默地替他解困的时候,他也有一时半刻动过了各种心思。面对这样出众的晚辈,又如何能不动心思呢?
可惜,不是他的,终归不属于他。他也终归,不能完全放心。
李徽并不能完全理解,圣人此时望着他的复杂视线究竟意味着什么,只得转移了话题,问起了李璟战时所见的诸般不同风光。王子献则察觉到了异样,不着痕迹地皱起眉来,悄悄地走近了李徽几步。
圣人听着堂兄弟二人的笑言,想起自己正在襁褓中的爱子,闭了闭眼。面对一群如此优秀的堂兄,他的太子,能否守得住属于自己的位置?
想到此,熟悉的疼痛再一次于脑海之中奔涌肆虐。圣人的身体微微摇了摇,便往后倒了下去。李徽眼明手快,立即接住了他,王子献则脱下身上的大氅,小心翼翼地给他盖上,以免他受寒。
李璟大喊起来:“奉御呢?!快让奉御过来诊治!!”他们就算是悄悄来登泰山,也并未忘记带上几个御医,为的便是防备眼下的境况。
总章七年四月二日,皇帝在登泰山之后病倒。御驾在行宫中停留了几天,待病情稍稍平稳之后,便立刻启程回京。沿途,杜皇后命人寻来了诸多名医,一同为圣人诊治,他们却皆表示束手无策。
两个月后,终于返回长安的圣人倏然在大明宫中醒了过来,催促长宁公主立刻大婚。待到长宁公主、信安县主先后成婚后,他的病情仿佛因喜事所带来的吉祥寓意而转好了些,紧接着便记起了爱臣王子献。而王子献见状,当机立断地告了假,称家中母亲病重,带着弟妹们回到了商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