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圣驾移至太原府,遂有紧急军令陆续往外传了出去。一则令阿史那真啜将军分兵五千,佯作大军回援,惊走正围困行宫的河间郡王李谌的叛军;二则速派传令兵八百里加急赶回京城,安抚朝廷以及宫中的人心,勿令流言蜚语乱传;三则告知永安郡王与简国公叛军所在,前线战事若有缓和,不妨回师将其歼灭,而后再御外敌。
当圣人终于停笔之时,天色已然将明。倏然,外头传来一阵笑闹声,打破了沉重的肃穆与寂静。他抬首望去,嗣越王李玮立即将窗推开,就见十来个浑身是血的人正与千牛卫们谈笑风生。定睛看去,不是昨夜那群断后的勇士却是何人?
圣人惊喜而起,快步走上前去,仔细打量着他们——以及他们手中拎着的一串串人首:“赏!重重地赏!千里,无论是伤是亡,都按军功给他们计勋!这些突厥勇士,也都纳入千牛卫当中!!”尉迟兄弟以及恩耳古等人自是喜出望外,忙躬身谢恩。
而后,这群已然拥有过命交情的勇士们相视而笑,爽朗之极:“圣人放心,我们只有受伤的,没有一个死在那群叛军手中!!”如今想来,连他们自个儿都觉得不可思议。以二十人杀退三五百人,居然还能全身而退!!不得不说,王舍人的勇猛无畏感染了他们,令他们浑然忘了惧怕与伤口的痛楚,有如神助一般。
圣人左瞧右瞧,却不曾在他们中间寻见王子献的踪影,不由得问道:“致远呢?”
“回圣人,王舍人因身上溅了血,实在是受不住,便去洗浴换衣了。”尉迟大郎回道,咧嘴一笑,“他说,若是浑身不净便觐见圣人,便是御前失仪——不过,我们这群都是粗人,也顾不得换什么衣衫洗什么浴就过来了!!”
“圣人,这是致远的收获!”恩耳古也忙呼唤着其他人,一起搬来了数十首级,“砍得比我们整齐多了!圣人不如也将他封进千牛卫?”
“……”圣人静默片刻,注视着那堆似乎更干净些的首级,不由得放声笑了起来,“莫非你们以为,朕身边的中书舍人还比不上千牛卫?!哈哈,真没想到,朕的王舍人果然无所不能!以前还发愁,朝廷三省之中虽有职缺,但他这般年轻,理应多经历些事才对。如今可算给他寻了个好去处,再在朕身边待几年,便放他外出镇边罢!”各边境重镇的大都督甚至都护府的大都护,都需要文武双全之重臣担任,他才能彻底放心。
不远处随即传来笑言:“那臣便先谢过圣人的隆恩了。这回的功勋,烦劳诸位给我做个见证,日后也好渐渐积累起来,换个勋爵光宗耀祖。”话音方落,一位玉树临风的俊美年轻官员便走了过来,微笑如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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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河间郡王李谌迫于朝廷军队施压,不得不退兵北逃,被围困整整两日夜的行宫终于安然无恙的时候,一则流言悄悄在长安城中流传起来。因言论太过大逆不道,一众高官贵族都不敢明言议论,然而暗中却无不人心惶惶、忧心忡忡。
大明宫内,杜皇后蹙起眉,眸中一冷:“彻查大明宫!若发现任何人私传流言,立即捉拿起来,以谋逆罪论处!!”她的声音从未如此冰冷,仿佛数九寒冬般,令听者无不背脊微寒。尚宫、尚仪们立即领命退下了,被圣人特意留在宫中辅佐她的殿中少监亦马上开始约束宫人。事态严重,即使惩罚较之平时有些太重了,他们也都不会违逆皇后殿下的命令。
“阿娘。”立在重重帐幔后的永安公主露出一张苍白的小脸,满脸惊惶地轻轻问道,“他们说的,可是真的?阿爷真的……真的被贼军围困在行宫里,受了重伤……至今生死不明?”
“当然不是。”杜皇后将她召了过来,揽住她温声道,“圣人好端端地在太原府呢。这些流言也不知是哪个用心险恶之辈传出来的,只想让京城、朝廷和大明宫彻底乱起来。咱们母女可得稳住了,绝不能让他们称心如意,你明白么?”
“儿明白。”永安公主点了点头,将小脑袋埋进她温暖的怀中,“可是,阿娘,为何这两天没有接到阿爷的平安信?”
“只是一时延误罢了。过几日,你一连收到两封平安信,岂不是觉得惊喜?”
“嗯,阿娘说得确实有道理。那……阿娘,阿弟什么时候出世?是不是阿弟出世了,宫内外都能安定起来?阿娘也不必再每日养病,能和儿们一起外出踏青……阿爷也不会再愁眉苦脸?”
“好孩子,再等一等。七个月后,他便会降世了。”杜皇后慈爱一笑,“去罢,你阿姊在偏殿里处理宫务。偌大的大明宫与太极宫,光是宫务便不知积累了多少,你不妨去帮一帮她,如何?待再过几年,你也该下降了……公主府的内外事务可都须得由你来掌控。”
“儿才不出嫁呢。”永安公主脸微微一红,转身提着裙子便跑开了。
“七岁,转眼就长成了。”杜皇后抚着自己的腹部,笑看着她的背影。然而,她的眼底却依旧带着些许未曾散去的阴霾:“召濮王、濮王妃、嗣濮王与新安郡王入宫,在一个时辰后,我必须见到他们。”
不久之后,濮王父子三人与王妃阎氏便来到了大明宫蓬莱殿,片刻都不敢耽误。
兹事体大,杜皇后命宫人们都退下,方郑重地对他们道:“这两日京中的流言,想必二兄二嫂应该也听说了罢。也不知是什么时候,这些流言竟传入了大明宫里,显然是有心人刻意为之。不必我提此人,你们也该知道是何人了罢。不知你们可有何对策,将此人制服?”
“这种时候传流言,其心可诛。”李泰道,“只要查出流言的源头,便可以谋逆罪论处!”因着皇后殿下在,故而濮王殿下来不及询问自家儿子,这位“有心人”究竟是何人。当然,这也并不耽误他发表意见。
“查探源头已经来不及了。”李欣沉吟片刻,“既然使出了这样的招数,不成功便成仁。江夏郡王必定会在这两日起事。只需发生一件事,足够他煽动情势,或许他便会趁机行事。”而这一件事,不是发生在宫中,便是在宫外宗室当中。他需要这样一件事吸引其他人的注意,令自己渔翁得利。
李徽轻轻颔首:“孩儿心中已有一计,若是叔母信得过孩儿,便帮孩儿说服舅祖父罢?他一直不同意孩儿行险计,但眼下已经是不得已而为之。若不顺势而为,指不定会出现变故,反而影响了前线的战事,也平白让叔父担心。”
“我什么时候信不过你?”杜皇后勾起唇角,“不过,若要劝服舅父可不容易。二兄和二嫂也与我一同去罢。”
李泰与阎氏自然并无异议,作为宠爱儿子的父母,他们定然相信自家儿子的计策一定能成功。面对任何不同意此计之人,他们都准备了千言万语。即使对方是一向不喜某个外甥的吴国公秦安也不例外——就算再不想见舅父,为父则强的濮王殿下也毫无惧意!——有王妃与皇后殿下在,纵然心里依然有些虚,也能够暂时忽略。
这时候,一位尚宫在外禀报道:“皇后殿下,承香殿传来消息,袁淑妃动了胎气,已经见红了!!尚药局奉御前来禀报,已经派了侍御医赶去诊治,但情况似乎有些不好,龙嗣恐怕是保不住了……”
闻言,濮王府众人立即望向杜皇后,然而皇后殿下的神色却丝毫不变:“着奉御前去诊治,尽心尽力即可。不,奉御跟着我同去即可。说来,我也已经有一段时日不曾见她了,将近二十年的情谊,也总该去瞧一瞧她才好。”
“皇后殿下,承香殿不吉,恐冲撞了凤体。”阎氏劝道,“由尚宫去一趟即可。”袁淑妃小产,就是不祥之兆。杜皇后身子贵重,踏足不吉之地多少有些忌讳。更何况,承香殿中此时恐怕早已是一片混乱,若有人心怀不轨,或者袁淑妃恚恨交加,指不定会暗中命人做出什么事来。
杜皇后摇了摇首:“二嫂放心罢,不过是走一趟而已,我会小心些。”说罢,她便披上裘衣起身,走了几步后又侧首望向李徽,“玄祺,你觉得外头那些流言,究竟有几分为真?”
李徽怔了怔,斩钉截铁地回答:“一分皆无。”
杜皇后垂眼笑了笑,伸手挽住了阎氏:“也罢,二嫂若是担心,便与我同去,如何?”
阎氏自是不会拒绝,欣然同往。
濮王父子三人随后也离开了蓬莱殿。濮王殿下继续带着侄女与孙儿孙女,在大明宫中四处赏玩春花,嗣濮王殿下亦继续忙碌军粮之事。新安郡王殿下则回到府中,慎重地拿出空白的盖印懿旨,模仿女子的簪花小楷,写了一封旨意——虽然舅祖父吴国公秦安与叔祖父荆王都仍对他的计策持怀疑态度,但兵行险招,他也顾不上等长辈们替自己出头了。
京中的局势瞬息万变,已经容不得再犹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