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皇后行事一向周全,稍作准备后,便领着众嫔妃浩浩荡荡地前往大慈恩寺祈福。路过永兴坊时,她特意遣使将女儿长宁公主、侄女信安县主与侄媳妇新安郡王妃都唤了过来。正巧长宁公主打算领着尉迟家的两位小娘子前往大明宫,于是索性将自己的密友们都一并带上,同去大慈恩寺。
冬日的大慈恩寺依旧人流如织、香火鼎盛。皇后殿下的仪仗到达后,便以长长的行障隔开了来来往往的香客们。玄惠法师亲自守候在寺门前相迎,不少正在寺中进香的贵妇亦闻讯赶过来觐见皇后殿下以及诸位嫔妃。
若与先帝相较,当今圣人的后宫其实并不算姹紫嫣红开遍。虽然曾经特地选拔贵女充实后宫,但历经几年之后,宫中的波涛汹涌与时光已经湮没了不少人。诸如曾经的四妃之一杨贤妃与堂妹杨充容,如今已经废为庶人,出家为尼;一夜之间母凭子贵,而后又因痛失爱子而疯病的胡婕妤,早已不见于人前。更有不少原本便不得宠爱的宝林、美人之流,或久病不出,或早已无声无息地逝去了。
至今仍然屹立在宫廷之中的,在杜皇后以外,也不过是袁淑妃、周德妃、张昭仪、袁美人等寥寥十余人而已。不过,圣人依旧年轻,膝下仍然单薄。说不得哪一日又将有年轻美貌的少女们争相涌入宫廷,将她们的风采都抢夺过去。因此,不少低阶嫔妃都暗暗下定决心,必须把握每时每刻,紧紧抓住那稍纵即逝的一飞冲天的机会。
杜皇后从来都是一位宽容大度的贤后,分得清楚轻重缓急。在这种圣人即将远征的关键时刻,她心中自然明白,该以后宫的平稳为上。至于某些怀着心思之人,不妨以静制动,后发而先至。袁淑妃纵然有再多不该有的念头,只要整座后宫依旧掌握在她手中,便不必惊慌而乱。她只需清楚,宫中这些女人的目标都只有一个——东宫太子,便足矣。而无论太子是否她所出,她都是正经的嫡母,有礼法与整个宗室作为依仗。
做完小道场,请了平安符之后,又点了护佑平安的长明灯。众嫔妃继续在佛前上香叩拜,至于她们心里究竟在祈求甚么,大约也只有佛祖与她们自己才知晓了。杜皇后则缓缓起身,与玄惠法师来到静室中对坐饮茶。
因永安公主不想待在静室里,长宁公主遂带着她与杜伽蓝、尉迟小娘子等,去寺中的梅林附近赏花。漫步其中时,她不期而然地想起了另一片桃林,以及那位许久未闻消息的少年郎,不由得微微有些晃了晃神。
许是心绪突然有些起伏,她忽然觉得此时此刻待在静室之中,听玄惠法师讲佛法也许更合适些。于是,她便将永安公主托付给了杜伽蓝,独自返回静室。静室外守着的沙弥与宫婢自然不会阻拦这位贵主,也不曾通报,只是默默地向着她行了一礼。
她轻轻走入室内,便听得玄惠法师平淡地道:“老衲并非精通医道之人,但见得多了,也大抵能瞧得出来,淑妃殿下应当是怀有龙嗣。在淑妃之外,也另有其他嫔妃,行路的姿态有些异样。”
长宁公主顿时大为震惊,立即坐在杜皇后身边,难掩担忧之色,紧紧握住她的手:“阿娘……大袁氏怎么会……怎么会……”她都已经跟了阿爷将近二十年了,也一直是深得阿爷欢心的宠妃,却从未开过怀,怎么如今——莫非其中藏着甚么阴谋诡计?!
杜皇后却十分平静,安抚地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不过是个嫔妃有了身孕,你怎么一惊一乍的?像什么样子?袁淑妃早年被大杨氏害过一回,自此后便是得了再多圣宠,也没有消息传出。而今好不容易养了这一胎,自然格外小心翼翼,瞒到如今也颇不容易。”大袁氏与她一般年纪,为了怀上龙胎,想必也费了不少心思,养胎亦极有可能十分辛苦。而尚药局负责给她请脉的御医一直没有禀报她,说不得也早已被大袁氏收买了。
“她一定会在今夜的晚宴上将这个好消息透出来……”长宁公主随即便想到了袁淑妃极有可能会使出来的伎俩,“而后顺水推舟地将这个腹中的孩儿,捧成阿爷御驾亲征的吉兆,为这个孩子造势!”
“吉兆?”杜皇后缓缓地将爱女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唇角轻轻勾了起来,“不错,这个时候出现的皇儿,确实是吉兆——大吉之兆。”
长宁公主感觉到手心中融融的暖意,一时间竟然彻底怔住了,迟迟未能反应过来。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是夜,一场宫宴在大明宫麟德殿举行。因天灾与叛乱之故,这场宴饮并不盛大,不过是家宴而已。不过,杜皇后给宗室们都送了帖子,邀他们进宫赴宴,场面看起来也颇为热闹。当圣人接到消息的时候,李徽正好带着尉迟兄弟几人前来觐见。圣人对这几个高大的年轻小将一见如故,心喜之下,便让他们以及中书舍人王子献一同赴宴。
尉迟大郎几个得了千牛备身的职缺,正高兴着呢,又有机会伴君赴宴,自然格外精神抖擞。不过,到得麟德殿后,因他们是外臣,席位离圣人很是遥远。他们既失落又庆幸——以前从未有过参加宫宴的经验,若不慎在御前失礼,说不得怀中正热乎的千牛备身的职缺都保不住。眼下或许正合适,坐得偏远一些,也并不打眼。
李徽察觉了他们矛盾的心情,便将兄弟几人托付给了王子献照顾。王舍人自是毫不吝啬地向他们传授了一些礼仪中的细枝末节之处,顺带为那些位高权重的宗室王们引见了尉迟兄弟。尉迟大郎几个虽不常出门宴饮,但对宗室王们倒是颇为了解,举止间亦是镇定爽快,很有些祖父的风范。
“想当年,尉迟公的勇武在长安城也是出了名的。”濮王李泰知道这几兄弟皆是李徽引荐给圣人的之后,顿时爱屋及乌,待他们很是慈和,“我看你们便生得极像尉迟公,假以时日,必定会成为圣人的左膀右臂!好!极好!!”
“悦娘和玄祺果真是孝顺的好孩子。”荆王抚着胡须笑道,一双利眼扫视着眼前的年轻郎君们,“能说动尉迟公将自家的儿孙们放出来,定然也不容易。日后你们家的郎君娘子们也该多出来走动,长安城中的人忘性大,可不能让他们忘了鄂国公府还后继有人。”
嗣濮王李欣对他们虽有些淡淡的,但提起自家阿弟便笑意满面:“你们既是玄祺的朋友,便也是我们宗室这群兄弟的朋友。我与玄祺都不通兵事,倒是千里和景行兄弟俩自幼习武,如今也从军了。若有机会,不妨与他们兄弟二人切磋切磋。”
嗣越王李玮自然不会错过这等良机,认识了这几兄弟后,暗中也对堂弟收服人心的功力深感佩服——似乎生性越是坦率之人,便越容易与玄祺结交来往。比如他家的景行,以及尉迟兄弟们等。当然,王子献王舍人这种心眼极多的是例外。不过,以诚待诚,以直待直,堂堂正正的真正君子之风,无论文人武人都会为之折服。
在宗室们中间走了一圈,又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尉迟大郎兄弟对王子献亦是感激不已:“若无王舍人从中引荐,我们兄弟几个也难以寻得机会问候大王们,更不必提结识嗣越王殿下了。听说他被封为了左千牛卫中郎将,正好是我们的上峰。”
“玄祺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我们二人素来不分彼此。”王子献微微一笑,举杯示意。
“饮胜!”尉迟兄弟们随即笑了起来,从心底里将这位王舍人当成了值得来往的至交。同时,他与长宁公主、新安郡王一样,也堪称他们尉迟一家的贵人。不出意外,这位年纪轻轻的中书舍人前程不可限量,自然须得好生来往。
这时候,御座附近似是发生了什么事。附近的宗室王与王妃们无不望了过去,就见袁淑妃捂着胸口,蹙起蛾眉,似是有些不舒服。圣人对她一向宠爱,便对她身后的宫婢道:“也许是先前有些受了寒罢。扶着淑妃去偏殿中歇息,将侍御医唤过来,给淑妃看诊。”
袁淑妃岂会错过在宗室们跟前给腹中孩儿助势的机会?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旁边的杜皇后,她便轻嗔道:“这次宴席是为了给圣人送行辞别,臣妾岂能中途退下?也不过是略有些恶心,闻不得这些肉羹、热洛河之类的味道,算不得什么大病。不如将侍御医唤到殿中来,给臣妾诊治便是。”
虽然她这番暗示已经近乎明示了,但圣人依旧并未多想,似乎已经认定了她早已不可能怀有龙嗣,只是点头道:“也无不可。”
而坐在附近的周德妃、张昭仪等嫔妃,以及濮王妃阎氏等宗室贵妇,无不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脸色均微微有些变化。至于一群宗室王们——敏锐如荆王殿下者已经反应过来,心中不知转过了多少念头,迟钝如濮王殿下者,则依旧毫无异状。
杜皇后倒是一如往常,笑道:“方才德妃妹妹也似是有些不舒服,还一直强忍着,妾已经将奉御叫了过来。不如一并让奉御来诊治罢。”奉御是专门为圣人诊治的御医,因杜皇后体弱,其中一位便由圣人做主一心只需为她调养即可,亦是她的心腹之一。
“也好。还是梓童想得周到。”圣人温和一笑。比起位阶低一等的侍御医,自然还是奉御更为可靠。
袁淑妃轻轻地抚着自己的小腹,望向杜皇后的目光中暗含着探究与警惕。杜皇后则依旧雍容大度,特意命宫婢将她面前那些气味浓厚的荤食都撤了下去,只留了些清淡而又美味的吃食。至于周德妃,看起来似是没有任何异样,但不少敏感的女眷们也注意到她亦根本不碰油腻的荤食。
一时间,众嫔妃中似乎颇有些暗潮汹涌之意,仿佛天翻地覆就在此时此刻。
不多时,奉御便赶了过来。因是为周德妃而来,他便上前行礼,要给周德妃看诊。不料,周德妃却谦让道:“淑妃姊姊的症状似是比我更严重些,奉御不如先给姊姊看诊罢。我便是迟一些也无妨。”
袁淑妃目光微微一动,勾起了唇角:“那便多谢德妃妹妹了。”
奉御遂为这位殿下诊脉,仔细沉吟了片刻后,立即含着喜色对帝后二人躬身道:“恭喜圣人与皇后殿下,淑妃殿下是滑脉,龙嗣已经将近三个月了。”
杜皇后立即反应过来,笑道:“恭喜圣人。”
素来是墙头草做派的张昭仪一个激灵,赶紧示意旁边的周德妃启口贺喜。周德妃淡淡地瞥了瞥她,紧跟着带领众嫔妃,给圣人与杜皇后、袁淑妃贺喜。宗室女眷们亦是不落于人后,转眼间贺喜声便此起彼伏。
然而,圣人却仿佛已经被这巨大的惊喜给怔住了,迟迟未能反应过来。
直到袁美人掩唇笑道:“在御驾亲征之前,能够得到这样的好消息,定然是大吉之兆。”他方回过神来,轻轻握住袁淑妃的手:“确实是大吉之兆,淑妃真是……皇儿来得实在太巧了!!”
也许圣人对这次御驾亲征并没有完全的把握,故而才会因大喜而一时忘情,说出这样的话。许多臣子都很擅长闻弦歌而知雅意,指不定便会自行理解他所言,将袁淑妃腹中不知是儿是女的皇嗣立即捧起来。
想到此,李徽不着痕迹地拧紧眉,望向长宁公主与杜皇后。袁淑妃有龙嗣,与普通妃嫔有孕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她毕竟是多年的宠妃,在宫中经营已久,若是当真生下了太子,说不得会对杜皇后下毒手,以求母凭子贵入主中宫。
不过,见贺喜声之中,杜皇后母女皆是一派淡定之状,他隐约觉得这位叔母应是早有预料,而且为袁淑妃准备了后着,便不由得镇定了许多。
就在众人都忙着道喜贺喜的时候,奉御又默默地退回去,给周德妃诊脉。而后,他似是略有些震惊,赶在贺喜声稍歇的时候,向着帝后高声道:“恭喜圣人与皇后殿下,双喜临门,德妃殿下也是滑脉,龙嗣将近两个月了!!”
圣人再一次惊呆了。而杜皇后终于禁不住展开了眉眼:“恭贺圣人,这双喜临门之兆实在难得至极,预示着圣人必将凯旋。”
这一刻,袁淑妃脸上的笑意尚未来得及收起来,瞬间可真是精彩得很。周德妃也似是怔了怔,仿佛完全没有料想到。袁淑妃侧眼望向她,眼底的情绪变幻便犹如蝎子尾般带着毒意,却不得不佯作欢欣之态:“想不到竟是这样巧,恭喜德妃妹妹了。”
“同喜。”周德妃轻飘飘地回道,脸上难掩踌躇之意。袁淑妃盯着她,又看向态度依旧优雅的杜皇后,心中顿生疑窦。
柳暗花明,峰回路转,宗室女眷们脸上的笑意似乎也更浓了几分,各种吉祥话纷纷洒向周德妃与帝后。宗室王们也和圣人一样震惊,随后不少人都神色稍松了些。大杨氏被废之后,袁淑妃与杜皇后便开始不对付,周德妃则是向着杜皇后的。她们双双有孕,再一次平衡了宫中的局势,而且说不得其中之一便能诞下合适的东宫太子。
无论如何,这都确实是吉兆——御驾亲征凯旋,为其一;东宫储君将定,为其二。而且,仔细论起来,后者的重要性更甚于前者。
圣人怔了怔后,忽然收起了所有喜色,满含期盼地望向杜皇后。杜皇后一时有些不明所以,便听他道:“奉御,来给梓童诊脉。”
“……”顿时,众人一片静默。直到此时,宫中众妃以及宗室们才明白,圣人心底最渴望的,还是杜皇后所出的嫡皇子。许是他想着,就连从未开怀的袁淑妃都能老蚌生珠,说不得杜皇后腹中已经暗藏着一位嫡皇子了呢?只是,身怀有孕这种事,端看机缘,当真能这般巧合么?
“微臣每隔几日便会给皇后殿下诊脉……”奉御小心翼翼地回道。
“也许日子尚浅,你又不精通妇儿脉,所以疏忽了。”圣人不容他辩驳,又让殿中监将尚药局所有的御医都唤过来。
待到御医们都到齐之后,便谨慎无比地挨个上前给皇后殿下诊脉。两位奉御讨论片刻,特意让精通妇儿脉的侍御医和直长诊了几遍,而后皆露出惊讶之色,齐齐拜下:“恭贺圣人,恭贺皇后殿下,皇嗣大约有一个来月了。”
“……哈哈!!”麟德殿内立即响起了圣人的大笑声,毫不掩饰狂喜之态,“果然是吉兆,上上大吉之兆!!朕的太子特意给朕践行!!此次御驾亲征,必定能够横扫逆贼,平定北疆之乱!!好!好!!!”
“恭贺圣人!恭贺皇后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