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风中,一群年纪各异的男子跪在雪地里瑟瑟地发着抖。年长的已经两鬓斑白,年幼的则仅仅只是十来岁的少年郎。饶是他们都生得身强体壮,被剥了半截衣衫,浑身捆着荆条跪在地上,亦是不多时便已然脸色煞白。更遑论还有几人的背上被抽得皮开肉绽,连涌出的血都冻得结结实实了。
李十六郎有些茫然地望着前方摇摇欲坠的两个堂兄,至今都想不明白为何祖父会如此震怒。前脚他刚从大明宫回来,众人忙不迭地自演武场上过来迎接,转眼他就飞起一脚,将几位世父叔父以及他阿爷踢了出去,命人将所有人都捆了。
“父亲息怒。若是晚辈们做错了什么,请父亲示下!”年纪最长的世子终于问出了口。他话音刚落,那两个一直留在京中的纨绔子弟便一阵鬼哭狼嚎。他们养尊处优惯了,如何受得住这等苦楚?简直恨不得赶紧生一场大病,躲过祖父莫名而起的滔天怒火。
“不长进的东西!!”永安郡王一甩手中的马鞭,抽在两个不成器的孙子身上,疼得他们倒地乱滚起来。立即便有管事将他们拎到角落中,以免有碍郡王殿下观瞻。同时,马鞭又一次落在几个儿孙身上,再一次抽得他们背上开了花。
“做错了甚么?还用老夫直说?!以为老夫已经老眼昏花了,看不出你们心底的盘算?!”老郡王中气十足地大喝,“先前老夫就觉得奇怪,让你们几个出去剿马贼,剿来剿去也剿不干净!丢来上百颗头颅给老夫,就以为能够交差了?!嘿,如今想来,你们既然能做得出勾结叛逆的事来,杀良冒功应该也不在话下!!”
听得他的怒斥,世子一愣,转身看向身后那两个被抽得浑身冒血的弟弟以及侄儿。他简直难以置信,但老父亲的话必定不会有错——无论是杀良冒功,还是勾结叛逆,都是足以让全家陷入绝境的罪名!!
“父亲在说甚么?儿子何曾做过‘勾结叛逆’、‘杀良冒功’的事?!父亲莫非是在外头听了别人污蔑,便想到了儿子身上?!儿子实在冤枉!!这么些年来,吃着风沙剿灭马贼,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果马贼那么容易剿灭,不如让兄弟们去啊!!谁想再淌这条浑水?!”
“父亲若是轻信了小人谗言,那便正中了他们的奸计!咱们永安郡王府在沙州多年,想是令许多人都起了心思!正谋算着该怎么离间咱们父子兄弟呢!!父亲万万不可让亲者痛仇者快啊!!”
两个儿子梗着脖子不认罪,孙儿也趁机大哭冤枉,永安郡王再度冷笑起来:“既然你们嫌沙州苦寒,不愿去塞外吃风沙,那就留在京城享福享乐!只是——”他耷拉着的双目中射出了寒芒,积累了数十年的煞气瞬间便发散开来,犹如无形的箭雨落下,将敌人射得千疮百孔:“休想再仗着老夫的身份犯事!”
老谋深算如他,并不需要任何证据,在听见河间郡王的属下是一群马贼的片刻间,就将这些年隐藏的疑惑想得一清二楚。他太了解自己的这些儿孙了,有的忠诚耿直,有的暗藏私心,有的顽劣不堪,有的只知玩乐,有的却满腹阴暗。
就算他此刻不在沙州,无法查清楚事实真相,也可预料到之后会涌现出什么证据。他一生光明磊落,内宅和睦,尽享天伦之乐,绝不能将一世英名与后代的前程都毁在这些早已走错路途的儿孙身上。至于痛心、愤慨、懊悔,作为一位父亲,他当然并不会比寻常人少几分,只是不得不及时做出决断罢了。
既然当初已经做出了大逆不道之事,就必须担负起后果。而无辜的亲眷,自然没有必要因他们受牵累。他是一家之主,亦是最具权威的长辈,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是晚辈效仿的榜样。如何剪除这几枝长歪的树杈,也同样是一次对他们印象最为深刻的教诲。
想到此,永安郡王闭了闭眼,低声道:“取刀。”
身边的老管事迟疑片刻,方将他多年来随身佩戴的横刀捧了过来。跪满一地的儿孙们顿时惊呆了,世子待要再言,两个还想狡辩的儿子便大声嚷嚷起来。言语间,无非依旧是否认与煽动——事到如今,他们竟还怀着侥幸之心,以为自己能够蒙混过关。他们竟然还未意识到这是多可怕的过错,足以毁掉整个家族。
永安郡王握住刀,猛地张开眼立了起来,举刀斜劈过去。数声惨叫之后,鲜血汩汩流出,染红了整片雪地。所有儿孙霎时间都愣住了,迟迟未曾反应过来。方才还在角落里嚎哭的二人更是吓得魂不附体,竟失了声音。
“给他们包扎,下午老夫亲自押到大明宫去请罪。”永安郡王沉声道。负荆请罪是必然的,亲自挑断了他们的手筋便是他的态度,也不能教圣人为难到底该如何处置他们。他必须以自己的行为明示圣人,绝非想借此取得名声或者逃脱罪名。
“父亲,儿子也一同去罢。”世子沉默片刻,接道。
年老的永安郡王握着染血的横刀,满头银发,依旧背脊挺直:“也好。老夫一把年纪,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蹬腿。你都早已经是做祖父的人了,也该让你经些事了。回沙州之后,你便将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而后把他们这两支都送回京城,随意安置。”
停了停,老郡王回首瞥了一眼一付失魂落魄状的其他儿孙:“都滚回去取暖穿上衣衫!说不得过几日就要回沙州点兵开战了,都给老夫精神些!!养了你们这么些年,如果打战还不如越王府家的景行,呵……”
李十六郎几乎是一个激灵跳了起来,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瘫倒在地手筋被挑断的堂兄李十四郎,费尽力气才挣脱了浑身的荆条。他还有些懵懵懂懂,但听祖父提起某个人之后,他就知道该去找谁打听此事了。就算李璟不知,不是还有新安郡王李徽么?那可是宗正少卿,又是圣人疼爱的侄子,还有什么消息不知道呢?
这时候,李十六郎心心念念的天水郡王刚赶到“怡园”。这是王子献特地为宋先生以及师弟何城准备的三进小宅邸,论起景致与风雅,比之藤园亦丝毫不差。顺带一提,经过宋先生的仔细考验,过三关斩六将之后,阎八郎的堂弟阎十五郎也被收入了门下,正式成为了王大状头的小师弟。
此刻,宋先生啜饮着阎十五郎亲自温热的烧酒,正不疾不徐地与周籍言先生对弈。周先生目前的心境显然并不适合下棋,不多时便败下阵来,输了足足六目半。他佝偻着身体,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刻了几分,始终沉默不语。
宋先生素来是老顽童的脾性,以前对他各种羡慕嫉妒,只觉得他这位“名士”都是被杨家捧起来的。如今却是风水轮流转,他自己成了人人称颂的“名士”,周先生却是不得不隐姓埋名的“阶下囚”。昨日初见时,他难免存着几分自得之感,到了如今,却只剩下心底的叹息与感慨而已。
真正治学的名士,绝不会只修学不修身更不修心。周先生因偏执,早已落了下乘,而他这种看得开的孤家寡人,反倒连连收获了称心如意的弟子,不得不说——时也,命也,运也。
不过,周先生倒也并非再无希望,毕竟还有一位良才美质杜十四郎呢。若是他能想开些,看着杜十四郎重振家族,或者过得逍遥自在,此生还有什么遗憾呢?当然,前提是,他确实不再钻牛角尖。
当阎十五郎将兴致勃勃的李璟带过来,两人坐在旁边打算观棋时,宋先生突然失了几分兴致:“罢,罢,让周先生歇息罢,老夫也不想再扰他了。十五郎,去读你的书,不是立志考甲第状头么?将你大师兄的书通读几遍,等他下次来考问你,别答不上来。顺带去看看你二师兄是在读书还是在想他的大婚之事。”
阎十五郎应声而去,李璟见周先生果然转身就回到里间去休息了,便只得跟着宋先生。他刚问了几句周先生衣食住行如何,宋先生就斜了他一眼:“不是你家先生,这么孝顺他作甚?老夫还能亏待了他不成?”
李璟遂有些讪讪地笑了起来:“十四郎一直顾念着周先生呢……他的精神也不太好……”
“十四郎啊……”宋先生拉长了声音,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作为见识过人的长辈,自家大弟子与新安郡王之间纠纠缠缠还历历在目呢,眼前的少年郎懵懂而又朦胧的情思又如何能瞒得过他的一双利眼?不得不说,皇室的风水也真是有趣,荤素不忌之辈大约哪一家都有,但真情实意喜欢上男子之人——而且一代出了两个,堪称罕见。
念及此,他便想起了自家大弟子:“昨夜可赶上了宫中的上元夜宴?不曾受伤罢?”
“王致远一直精神着呢。”李璟道,“昨夜叔父将他和阿兄都留了下来,今儿早上才回郡王府。原本大堂兄和我兄长想问问他们追击河间郡王之事,不过,似乎是因我说错了甚么话,兄长突然将我打发出来了。”然后,他便三言两语将自己介绍杨慎的身份一事说了,末了还不忘问:“宋先生,我说错什么了?”
宋先生的目光越发莫测高深了:“不,你什么也不曾说错。”他只是觉得好奇,为何越王那般聪慧的人,竟会养出这么一个儿子罢了。此外,自家大弟子如今恐怕正是水深火热,作为先生,他该去新安郡王府走一遭么?
罢,罢,晚辈之事便由他们自己解决罢。身为长辈,又何必替他们多操这一份心呢?
不过,此时的王子献,并不像宋先生所想的那般过得十分煎熬。郡王府的管事奉命请来了隔壁养在公主府的冯太医,替他诊断之后,不但亲手给他浑身上下那几道伤口敷了药,又煞有介事地开了药方说要静养。纵是嗣濮王殿下再如何怒火中烧,恨不得将此人立刻扔出府去,也不好对一位病人动手。
于是,李欣只得暂且忍耐住,吩咐管事将寝殿一侧的偏殿收拾出来,让他住进去。用的借口亦是光明正大——既然要静养,当然得好好地养着,就算是郡王也不能随意打扰他休养。此外,再给他安十个八个美貌动人的侍婢在旁边伺候着,务必要将他服侍得舒舒服服。
安置妥当后,嗣濮王殿下许是觉得心中郁愤,遂又去了祭殿看阿弟可有专心反省。新安郡王当然不会在这种关键时刻继续触怒兄长,跪得十分老实,还弓着身认真地抄着经文,看起来真是孝顺之极。
然而,神色微霁的嗣濮王殿下却知道他生性固执,绝不可能轻易动摇,于是难免再次阴云密布,转身甩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