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兄弟二人正相视而笑,王子献给李徽斟了茶,不急不缓地接道:“恕我直言,大王志向高远,确实值得钦佩。而且,河间郡王即将谋反,一旦发兵平叛,便必然是大王谋镇边都督的好时机。不过,所虑之处依然不少,且极有可能事关大王的生死安危,因此我不得不提。”
被他兜头便泼了一桶冷水,李璟嘴角边的笑意不禁抽搐起来:“你但说无妨。”
“其一,永安郡王品性出众,并不意味着他的儿孙个个可信。大王有所不知,此前曾查到河间郡王的私兵伪装成马贼,时常来往于沙州、凉州、灵州、夏州等地之间。而永安郡王时常派儿孙剿匪,却从不曾伤这些马贼分毫,任他们日渐壮大,实在甚为可疑。”
李璟一怔,不由得望向李徽。李徽轻轻颔首:“我的直觉与你一样,认为叔祖父表里如一,是位值得我们尊重的长辈。不过,叔祖父的儿孙枝繁叶茂,他忙于军务,未必都能照管过来。其中有一两人,或许会与河间郡王暗中勾连。这一回众位宗亲在长安齐聚,或许我们可私下仔细观察,寻出蛛丝马迹来。”
“便是我们能寻出来,也未必能说服永安郡王相信我们,处置自己的血肉至亲。”王子献道,“若是大王随着永安郡王前去沙州,说不得便会中了他们的暗算。战场之上刀剑无眼,射暗箭更是寻不着证据,必须时时刻刻小心谨慎,方不至于中了他们的暗算与奸计。否则,若是大王折损在边疆,甚至于被他们陷害通敌谋逆,那便极有可能难以辩解了。”
李璟皱紧眉,思索片刻之后,依旧果决地道:“无论如何,我必须把握这次良机。否则,日后或许就没有机会镇边了。毕竟,叔父绝不会让一个没有任何征战经验的人镇守边疆。我不愿意永远只能无所事事地待在长安,出任并无意义的虚职,或者仅仅只是待在那些安稳之地担任都督——那也与虚职无异。”
“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我必定会助你一臂之力。”李徽道,“不过,你须得答应我,绝不可鲁莽行事。无论有任何疑虑,都必须尽快派人回长安报信,或者劝族祖父大义灭亲。以族祖父的性情,应该不至于纵容逆贼才是。”
“阿兄放心,我省得。而且,有杜十四郎在呢。他与王致远似的,一向想得多也想得远,必定能替我考虑周全。”李璟满口答应着。
王子献瞥着他,淡淡地道:“杜十四郎之事,稍后再说。其二,我想问问大王,手握重兵之后,是否无惧猜忌?大权在握之时,反倒更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若是言行不当,不仅会给自己招惹祸患,连你周围之人也逃不过。大王可做好了时刻约束自身的准备?或者想好了无论如何都会有人胡乱猜疑的应对之策?”
李璟拧紧眉,望着他的时候,目光竟锐利如刀锋:“不必你提醒,我也明白一旦引来猜忌的结果。如今信我的长辈,日后未必会信我。那我便定然要使尽手段,让他相信我绝无二心。譬如,倘若我一直无子无女,又愿意随时更换镇守之地,他便不会再随意疑我了。至于阿爷与大兄,他们的身份注定了不能与我一般走得太远。近在咫尺之处容易控制,他应当也会安心许多。”
闻言,李徽沉声道:“什么‘无子无女’?你这又是何处而来的念头?”他自个儿也注定了无子无女,却因有王子献相伴,又有侄儿侄女以及半个徒儿杨慎在膝下,所以并不觉得遗憾。但作为兄长,听得堂弟居然也打算断绝子女缘分,他便禁不住生出薄怒来。
“传承血脉自有兄长,我无子无女应该也无妨。”李璟满不在乎地道,“更何况,经历了上一回的退亲之后,我对那些所谓的世族女子都已经毫无兴趣——不,应当说,我本便对娶亲不感兴趣,之前的婚事也是阿娘做的主,只是那时我无法反抗罢了。我已经想得很明白,此生只需有好友相伴,有战事可挥洒血汗,便足够了。”
“胡闹……”李徽还待再言,王子献却朝他摇了摇首:“没有子女,便意味着爵位、封地或者野心都无人继承。玄祺,大王所言甚有道理,若是换了其他法子,反倒不容易凑效。尤其他要掌的是兵权,与你完全不同。”
“那二世父与大堂兄又是如何说的?”李徽依旧皱着眉。在旁边听得他们只言片语的长宁公主倏然沉默下来,杜伽蓝与信安县主仿佛宽慰一般分别握住了她的柔夷,无声地传递着她们的态度。
“他们尚且不知。不过,我觉得阿爷定然不会反对。至于大兄,阿爷不反对,他也无话可说。”李璟道,“便是他日后想将孩子过继给我,为我承嗣宗庙,也可等到我死后再说。当然,若是阿兄你愿意过继一个子孙给我,便更为不错了。血缘离得越远,便越能令长辈安心,不是么?”就如同眼下的李厥一家,几乎已经毫无威胁。
“这你便莫要多想了。”李徽毫不犹豫地击碎了他的幻想,“说不得我与你一样,也不会有子女。而且,谋逆可不分血缘远近,只看是否有野心、有能力或者有机会罢了。”
“阿兄这是何意?不会有子女?”李璟瞪大了双目,望了望他,又看向杜伽蓝。然而,李徽并不打算此时便替他解惑,杜伽蓝也只是垂首笑了笑。
王子献悄无声息地勾起唇角,接道:“如今便提起日后宗庙之事,未免言之太早。不过,大王有此打算,便已经足够取信于人了。我要说的‘其三’,或许方是当务之急。”
“你想说之事,与杜十四郎有关?”李璟敏锐察觉了什么,眯着眼问。
“是,也不是。”王子献道,“主要想说的,是大王如今身边有多少可用之人,又有多少可依仗的势力。并非越王府所留下的那些明暗棋子,而是专属于大王所有的亲信。若无自己得用的亲信,大王便想跟着永安郡王去边疆征战——就算大王勇敢无惧,玄祺与贵主、县主也绝不可能放心。”
“……”李璟暗自盘算了一番,脸色顿时也沉了下来,“粗略一算,大概只有不到十个部曲可信。至于以前的侍卫,早在我们去广州时便各自归家了。今日有几人特意守在宫门外想见我,但我未必能信任他们。”
“那杜重风呢?大王对他的信任又有多深?”
“可交付我的性命!我待他,便犹如阿兄待你!!”
“我该说荣幸么?”王子献眉头一动,“只可惜,玄祺与我之间的情谊,并非你们二人可相比。”他无视了李璟眼底的怒火,继续道:“大王之所以信他,无非是他去了广州,所以你觉得患难见真情罢?然而,你可知道,当初他出门游历,若非玄祺托他给你带信与财物,他未必会直奔广州而去。说不得四处游山玩水,偶尔想起你流放在广州,才大发慈悲地去探望你。而你,却将他当成雪中送炭。”
“你胡说!!”李璟猛然立了起来,周身笼罩着一层煞气,看上去与平常的形象完全不同,“便是他当时只是受阿兄所托,才来见我,那也是因为彼时我们的情谊并不深的缘故!可如今已经与往日不同!我们早便是相约同生共死的兄弟了!!你若是再以过去之事妄加揣测,便休怪我发怒了!”
“噢?‘同生共死的兄弟’?那大王可知他真正的身份?”王子献毫不动容,继续道,“可知他并非杜家旁支子弟,身世另有隐情?你可知他的先生如今是甚么人?为谁做事?你又可知他的朋友曾经做过什么?!”
“……”李璟愣住了,本能地再度望向李徽,仿佛求证,更仿佛求助。
李徽定定地注视着他,轻轻地颔首:“景行,杜十四郎确实有所隐瞒。当然,隐瞒并不意味着他别有居心,或许只是不得已而为之。只是,若他执意继续隐瞒下去,让他随在你身边,为你出谋划策,我定然是不放心的。”
李璟一脚便踹翻了旁边的矮案,表情却看似无比冷静:“阿兄放心,我自会寻他问个明白。若是他坦然对我,我希望阿兄与王致远也能像我一样,坦然待他,相信于他。就算……就算万一我错信了人,即便交付出性命,我也心甘情愿。”说罢,他便转身疾步离开了,衣袖翻飞之间竟带着几分不可动摇的气势。
李徽望着他的背影,长长一叹:“景行果然已经不同于往日。子献,是我们小觑了他。”此时此刻,他相信,便是李璟自己发现了真相,想必也能处置妥当。就如他当初与王子献,虽各有隐瞒之处,彼此的情谊却是无可更改的。
“提醒他,是应有之义。”王子献道,“至于结果如何,非你我能左右。所以,此举不过是为尽一尽心意罢了。”当然,也正因为其中的尺度不好把控,才由他来做了这个恶人,以免伤及他们的兄弟之情。
“堂兄安心便是。无论结果如何,五兄都能理解堂兄与王郎君的一片好意,不会放在心上的。”信安县主温声接道,“今日我们一起去探望祖母的时候,他也曾与我提起,这几年在广州时的生活。流放广州之时,叔父也暗中吩咐了那些金吾卫传信给广州的官员照顾一二,但有些人惯于阳奉阴违,又有悄悄投向逆王与安兴的人,刚开始过得确实艰难。幸而有堂兄派人照料看顾,后来又有杜十四郎前来周旋,阿爷阿娘与兄嫂侄儿侄女们才能安然度日。”
“长辈晚辈都安好,我便放心了。”李徽神情柔和了不少,又问,“王太妃呢?在别宫中可觉得顺心了些?”自从燕太妃被赐死,杨太妃自请前往昭陵守陵之后,别宫中便只剩下王太妃了。旁的不说,没有燕太妃与杨太妃搅风弄雨,别宫中应当恢复了往日的安宁。
“祖母的心境一直十分平和,只吃斋念佛,不问其他事。她始终相信,我们不日便会阖家团聚,也多亏了堂兄堂妹时不时便会去探望她,才教她彻底安下了心。”信安县主满怀感激之意,“祖母还特地给咱们自家人都供养了长明灯,保佑阖家安康。”
“太妃有心了,这两日我会再去向她问安。”李徽道,目光落在长宁公主身上,“悦娘,这些事都与你无关,你无须介怀。即便是叔父的态度当真变幻不定,我们也能够理解。更何况,如今仅仅只是猜测而已。”
长宁公主勉强一笑:“阿兄不必刻意宽慰我。我只是觉得,这些事其实自己也能想到,我却一直不愿刻意去想,反倒是一心一意地依赖阿兄……劳累阿兄一直替我与阿娘打算,却不曾想过如何解决阿兄的困境……我实在是……卑鄙无耻……”
李徽佯作怒状:“若是你再胡言乱语,我便要发怒了。我的困境,当然该由自己来改变。而你与叔母只需默默地立在我身后,便已是支持我了。你仔细想想,若无我们之间的兄妹情谊,叔父何至于如此宠爱我?叔母何至于如此信赖我?爱屋及乌,仅此罢了。环娘,将她带回去,好生歇息一晚,不许再乱想了。”
信安县主轻声答应,挽着长宁公主起身。杜伽蓝也蹙着眉,跟着立了起来:“我也一同去罢,实在有些不放心。”
李徽默然颔首,信安县主惊讶地回首望了这对新婚夫妇一眼,总觉得两人的态度有些奇妙。她甚至倏然觉得,与自家堂兄比肩而坐的王子献瞧上去反倒更像是他的眷侣。这个古怪的念头在她心中盘旋了一刹那,便立即被她压进了心底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