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公公在宫中也听过刘德的事吗?”司百熊有些小心地询问。
要是陆怀在宫中就听过刘德的事, 那他想要动刘德, 可要三思而行了。
陆怀微微勾唇摇了摇头,“我在宫中并未听过此人。在唐老板那里听过一些, 唐老板银号被盗,曾报案于此人处,不料却被索取贿赂, 故曾查过此人底细。”
当初陆怀与唐正延商量如何给陆仲德下套, 商量到银号被盗后报案之事,陆怀特地让唐正延派人调查了顺天府衙刑房所有人的背景。
这么做,就是为了防着万一有什么纰漏, 不要牵连了正直善良的吏员。若是牵连到贪赃成性, 劣迹斑斑的人, 那便当做是顺手为民除害了。
但是没想到,最后竟会是因为这样的用处。
司百熊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然而司百熊转念一想, 却发现了一些不对劲来。
陆怀知道刘德的底细, 这不奇怪。可是陆怀也就是刚刚才决定不收拾他,才开始帮他想办法支招答对上面。
那岂不是说, 陆怀是在这短短时间内,不仅分析好了此前说辞的错漏, 想好了应对的办法,选好了刘德做这最佳顶缸之人,还游刃有余、不动声色地引导他也认同了这个想法?
他久在仕途, 活到现在这把年纪, 已经没有谁能不动声色地对他做这样的事了。
陆怀此人……可真是能频频给他惊喜啊!
司百熊震惊之余, 也忍不住在心中苦笑了一下,他如今这把年纪,似乎在脑力心思上,才能堪堪和陆怀打个平手,若是给陆怀三十年时间,在仕途中沉浮历练,到了他这般年纪,陆怀的心思城府,该会是何等得深不可测?
后生可畏这句评语,看来他没有给错陆怀。
陆怀说不会驱策他做什么事,只怕不是真的不驱策他,也不是所谓的表面客套,而是真的不需要指使他做什么事。陆怀会让他不知不觉地掉进坑里,心甘情愿地为他做事。
就比如现在吧,他不是就对陆怀的提议很是心动吗?
司百熊忽然觉得,自己应该重新审视一下这个让他又惊又怕,招架得左支右绌,焦头烂额的年轻人。
如此心计城府的人,若真是想害他,大可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吧,怎么可能会让他看出来呢?
司百熊不禁开始考虑,难道陆怀想了这么多,真的是为了帮他?
司百熊重新打量了陆怀一下,他在陆怀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畏惧退缩之色。显然,陆怀为他想这一切,并不是又怕了他,那么为什么陆怀要帮他呢?
不害他都已是说不通了,还帮他……
司百熊感觉他遇到了一个自入仕途以来,最难以解开的谜题。
司百熊困惑地看着陆怀,眼神里,微微有着一些暗示。
要想说服他相信,总得给一些靠谱的理由吧?
陆怀看着司百熊的脸色不断变换,他读懂了司百熊的心思,亦看懂了司百熊眼中的意思。
他微微地笑了笑:“司大人不必多虑。我说过,我不是一个爱惹麻烦的人,只要麻烦不来找我,我便不会去自寻烦恼。只要我是安全的,司大人就是安全的。”
陆怀见司百熊的眉头微微拧紧,笑容加深了一些,话锋一转道:“司大人身在高位的艰难,我或可以想象一二。其实这世上很多身在高位的人都很孤独,若是能多个朋友,前路说不定便能好走很多。”
司百熊听到最后一句,心头不由重重一跳。
原来陆怀帮他,是为了陆止。
借力杀他,可以出气,但必定会为此树敌。网开一面,却可以让陆止从此多一个死心塌地的帮手。
陆怀这步棋走得真是妙啊。
可这种棋,想要走出,又非常人气度胸襟可成。至少自他入仕而起,不论是内廷还是外朝,他还从未遇到过能搁置如此大的恩怨,化敌为友的人。
司百熊曾鄙夷过陆怀,曾恨过陆怀,也曾畏惧过陆怀,但此刻,他忽然发自内心地佩服起陆怀这个人来了。
陆怀虽是宦官,可不论是头脑心思,还是气度胸襟,却远超这世间绝大多数的健全之人,着实令人敬佩。
司百熊缓缓地深吸了一口气,慎重地点了点头,对陆怀拱了拱手,发自内心地诚恳道:“公公的胸襟气度,司某佩服之至。公公都不弃浅陋,下阶垂青了,司某又怎会推挡不受?”
“只不过……”司百熊略微迟疑了一下,才有些犹疑地道:“在下不希望只多一个身居高位的朋友,还希望能多一个值得相交的朋友,不知公公意下如何?”
司百熊这话,便是不止是同意靠拢陆止,成为陆止的一个帮手,还希望能和陆怀成为朋友了。
陆怀凝视着司百熊,微微沉默了下去。
其实他化干戈为玉帛的本意,只是希望能在朝中,多为陆止寻找一个可以施以援手的人。
毕竟未来,他将福祸难测,一旦今上决定打开天窗,捅破那层罩在汹涌暗流上的窗户纸,那么他将堕入怎样的残酷结果之中,又将给陆止以多少拖累,都是难以预料的事。
只要他保守秘密,司百熊就可安然无恙,反过来讲,司百熊为了能让他安心保守秘密,自然也要尽力维护他与陆止的周全。
他很可能注定难逃一劫,那么司百熊为了安他之心,必定要尽力维护陆止。同样的求存,同样的进退,只要他这次放司百熊一马,便可以多一个官场上最可靠的帮手。
不过,这番相谈下来,司百熊似乎也动了真心与真意。
司百熊是一个聪明人,若有一日,他真的陷入万劫不复之境,想来司百熊也会懂得帮忙与自保的分寸。
陆怀想到此间,也便欣然应允道:“好。多谢贤兄抬爱了。”
司百熊闻言大喜,连忙再度拱了拱手,双眸放光地看着陆怀,又施了一礼:“多谢贤弟成全了!”
司百熊入仕这许多年来,其实很是孤独。此前那么多年,他唯一交下来的一个朋友,便是张师爷。现在又多了一个让他发自内心地欣赏与敬佩的陆怀,不由心间大喜。
他差点都忘了,他这是在囚室里。过了片刻,他心间喜不自胜之感稍降,才留意到原来他和陆怀都还一直在这狭小的牢房之内。
回想短短时间之前,他和陆怀还针锋相对,甚至是你死我活。而此刻,他和陆怀却成了朋友,心间不由感慨颇多。
不过,也没有太多时间给他感慨了。司百熊想到还需要办的事情,舒展开的眉头,便再度微微锁紧。
他快速思索了一下,对陆怀道:“刘德的事,我知道该怎么办。我自有办法,让府衙内的人,一个字也不会泄露出去。至于口供案卷,我立即便着手处理。”
该销毁的销毁,该重来的重来。
然后,司百熊重新扶住了陆怀的手臂:“陆贤弟,我扶你到后堂更衣沐浴吧。你这样也不好直接回家啊。”
陆怀借着司百熊之力站了起来,却是微微摇了摇头:“贤兄还是不要耽搁时间了,你让主簿扶我到后堂更衣沐浴即可,你抓紧时间处理好这边的事,然后送我回家。”
“呃,好好!”司百熊略略想了想,陆止那边,肯定是还要派人去陆怀那里的,他跟着同去,看看情况也好。
司百熊马上扶着陆怀出了牢房,请示陆怀之后,命人将张师爷放了下来,然后指派主簿送陆怀去后堂。
主簿送陆怀到后堂的一路,小眼睛悄悄瞄着陆怀,心头的感觉是各种匪夷所思。
他真的不是在做梦吗?怎么感觉好像现在是他在神游,在梦中一样呢?
司百熊如同要舍生取义一般,一脸悲壮地进了牢房。他听人说,司百熊还准备了砒.霜,搞得他在牢房外的时候,一直担心司百熊一时冲动,会干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来。
怎么不久之后,司百熊和陆怀再出来的时候,两个人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而且感觉彼此还挺亲近的?
陆怀走到房间门口,在主簿又一次悄悄偷瞄他的时候,也看向了主簿。
四目相对的一刻,陆怀坦然含笑,主簿尴尬得无以复加,只能用微笑来掩饰尴尬和心慌,推开门,对陆怀比了个“请”的手势。
陆怀处理了棘手的事情,心情也正好,感觉主簿这个人蛮有意思,低低地笑了笑,看了眼屋内的侍女们,对主簿道:“有她们在就行了,你去帮你家府尊的忙吧,接下来的时间,可一点也不能浪费啊。”
“呃,是,是!”主簿略微犹豫了一下,便听话地没有跟着陆怀进门,在陆怀进去之后,主动帮陆怀关上了门。
司百熊确实没有吩咐,要他一直盯着陆怀。再说宦官洗澡更衣,肯定也是不希望有真正的男人在一旁看着吧,这要是看到什么不该看的,那陆怀发起火来,可不得了。
不过抛开下面来看,陆怀长得其实还是很好看的,尤其是那么一笑,很是有些一笑春温的温润风度。
主簿感觉自己开始想些不着调的事,赶紧敲了敲脑袋,吩咐长随在门口候着,有消息随时禀报。自己则返回前堂,去帮司百熊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