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二一对上父亲的眼神, 心中便是“突突”一跳。父亲缘何要将他们兄弟二人分开问话?又缘何会用这种犀利精明,着力探寻的目光看着他?
难道是从他大哥那里问出什么来了吗?还是……他刚刚的表现不够坦然, 被发现了什么端倪?
苏二强稳住心绪, 应了声:“是。”坐到了石凳上。
石凳上铺着既厚且暖的锦垫,然而苏二坐上去, 感觉到苏阁老那明察一切的目光正聚拢在他的身上,却还是觉得周身发冷,坐立难安。
父亲是不是真的知道了什么?难道是已经从他大哥那里问出了什么?
苏二心里担心, 却又觉得应该也不会。如果他大哥真的动摇了, 泄露了三弟做的事情,父亲岂会像现在这样坐得住?只怕是早就把他抓过来问话,大发雷霆之怒了吧, 哪里还会等到他大哥走了, 才把他单独叫过来问话?
这样把他们兄弟分开, 分而问之, 反而应当说明他父亲还不知道现在到底是怎样一个情况。或许心里会有点怀疑, 但必定是没有什么把握, 所以才分开问他们,想要利用他们互相不清楚对方的状况, 从他们嘴里套出些实话来。
苏二这样一细想,心绪也安定多了。他暗暗看了一眼父亲,见父亲仍是那样沉默而洞若观火般地看着他, 心里多少还是有点紧张。
之前他已经让父亲起疑了, 若是不想被父亲套出话来, 问出实情,或是心存疑虑的话,就必须要消除父亲疑心才行。
可若是他直接表现得非常淡定,与先前的目光躲闪完全不同,恐怕不仅不足以打消父亲的戒心和疑虑,反而会让父亲的猜疑加重。
苏二纠结了一下,暗自思忖着,他不如干脆继续慌下去。他为了三弟的境况担忧,就算感觉到慌乱,怕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情况,让父亲失望,也是情有可原的,这对父亲来讲,总是能说得通的缘由。
苏二越发心定了,但表面上表现出来的,还是如之前不敢直视苏阁老的眼睛一般微微透着些慌张无措。
苏阁老微微闭了下眼睛,觉得自己拿捏的火候应该也差不多了,便沉着声音,冷着语气,问苏二道:“你是不是知道你三弟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这儿子并不清楚。”苏二表现得有些惊讶地抬起头,很“老实”地回答。
苏阁老目光微深,语气变得有些不悦,言语间透出的冷意也更加多了起来:“是吗?”
这两个字的重音,被苏阁老咬得极有分量,也极意味深长。苏二心里重颤了一下,但还是硬着头皮,表现得很诚恳地回答道:“儿子确实不清楚。”
苏二不想再给苏阁老继续试探他的机会,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经快要到极限了,再来次探问,他可能就要顶不住了!
苏二表现得有点泄气似的,“破罐破摔”地更加慌乱了起来,无措而不安地“求助”于苏阁老:“父亲,三弟那里不会真出了什么事吧?今上和沈青白到现在都还没有什么进一步的举动,会不会是……”
他试探着看向苏阁老的眼睛,犹豫再三才道:“会不会是他们把三弟怎么样了,不知道事情该如何收场,所以才迟迟没有进一步的举动?我真的担心三弟,可是,唉!”
苏二把手轻轻地砸在石桌上,纠结地紧紧攥起,有些沮丧地道:“可是我感觉自己什么都帮不上!父亲,我真的很没用!”
苏阁老看着无能为力,神情挫败而懊恼的二子,忖度再三,也没有分辨到苏二有哪里表现得有破绽,或是有不对劲之处。
再一想苏二一向行事端方,中规中矩,又有些温吞犹疑的性格,想来突遇如此大事,因为担心苏三,又害怕自身帮不上什么忙,而在他面前底气不足,也是正常的。
考虑再三,才缓和下声音,宽慰苏二道:“你且不必如此担心自责。今上也好,沈青白也好,都不是冲动冒进之人,沈青白在老三的别苑里,伤人,甚至是杀人立威倒是都有可能,但他绝不会动老三一下。他没有那么冲动,更不会那么蠢。”
“你平素都在礼部,黄侍郎太过照应你,你也没有应对过什么大事,突然遇到如此大事,一时想不到办法也属正常。便把这次之事,当做是一次历练吧,过后我会和黄侍郎打好招呼,也该让你真正历练历练了。”
苏阁老说到这里,不由得感叹道:“你大哥到底是在战场上真正摸爬滚打过,就比你这还没有真正历过事的人,沉稳冷静得多。”
苏二听到苏阁老这般说,心里不由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但他依然不敢放松警惕。父亲纵横朝野多年,眼光、阅历、心思、城府,都远非他所能比,今天不把戏演到走出家门的一步,都不能算是彻底通过的父亲的评判与考验。
苏二十分认可与受教地点点头,老老实实地认真道:“父亲说的是,以后还请父亲让恩师多多给儿子锻炼的机会,其实……其实我也想像大哥一样,能够那么沉稳有度,独当一面!”
“嗯。”苏阁老还算欣慰地点点头,沉吟了片刻,对苏二道:“时候也不早了,你也别多想什么,遇事便解决事情,人就是这样成长起来的。你也去准备一下吧,不上朝,总也要去点卯,这段时间,凡事都要格外留心,谨言慎行,明白吗?”
“是,儿子明白!父亲放心!”苏二起身,恭敬地对苏阁老行了一礼。
苏阁老摆了摆手,对他道了声“去吧”,苏二才乖乖颔首,转身离开了花园。
苏阁老看着苏二离开,等了一阵儿,在送苏二离开的下人回来,附耳对他禀报之后,他才微微地送了一口气,挥退了下人。
现在来看,不管是苏大,还是苏二,都没有什么问题,应该是真的都不知道苏三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苏三可能会搞出什么事,引得女帝那般行事。
对这两个儿子,他勉强算是暂可放心,可苏三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唉,老三啊……”苏阁老长叹一声,缓缓起身,心间一时涌过千头万绪。
苏三这个儿子,真的是他最心疼,也最觉得亏欠的儿子了。他是阁老权臣,除了帝王皇权,他能拥有世上的一切,可是他拥有的再多,也无法给苏三一个健康的身体,也无法排遣苏三心中的有志难舒。
他多希望他的第三子,能够生得平庸一点!如果苏三不是那么机敏干练,不是那么的聪慧过人,便也不必经受病弱之身带来的困顿折磨了。
论才情、论头脑、论心计,论城府,他这三个儿子之中,苏三才是最强,最厉害的那一个。
他多希望苏三是个健康的人,他父子若能在朝中联手,必能令苏氏一族长享富贵荣华。可惜,偏偏是苏三体弱多病,无法痊愈。
他想给苏三安排个闲职,起码先一只脚踏进仕途里,可苏三却不愿意。他如何不知一个才华横绝之人心中的骄傲与自尊,可是若都不肯走这一步,以苏三的病弱之体,是万万不可能有资格应考登科,金榜题名的!那又何谈仕途,何谈抱负呢?
苏阁老缓缓将手负于身后,已开始变得稀疏的眉头,微微蹙在一起,在石桌旁的方寸之间,缓缓地踱起了步子。
会不会,他这个父亲也做错了?也许他不该放纵苏三的孤高气傲。
苏三整日在那个院子里,足不出户,除了顾影自怜,还能做些什么?那些清客文人,真能排解苏三心中之忧吗?长此压抑之下,苏三若是真的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恐怕也不是没有可能。
以苏三的能力、抱负,他不做则已,做了,只怕便是令所有人都会心中一惊的大事。可是只凭苏三的话,他足不出户,能做出什么让女帝不惜动用沈青白带领锦衣卫强闯别苑,杀人见血的事?
寻常事,苏三不会有兴趣去做,可最严重的事能是什么?
苏阁老心中蓦然地浮现出一个猜测——谋反。
只有自己拿到制定规则的权利,苏三才不必折辱自尊,去衙门里从什么闲散职位做起,踏入试图,也不必为无法应考登科而介怀。而且这样做,也确实值得女帝大动干戈,闹出今天这样一场虚虚实实,让人猜不透的事情。
可是这个想法也实在是太荒谬了。谁不想在万人之上,可是想做万人之上的唯一一人,哪有那么容易,想要谋反,财力物力,兵力人望,一样都不能少。
说财力物力,他苏家还算尚能承担,可兵力人望,哪一样,他们能争得过女帝和命帝?对这两个人来讲,那些战火烽烟,处处危机,处处磨难的岁月,没有哪一天是白白经历的。
他在金殿之上,距离万人之上的位子,最近时不过十数步之遥,他如何能没想过取而代之。可是凭他,凭他整个苏氏家族,都不足以与女帝和命帝相抗衡。
十年前便不可能,十年后,这两人已定鼎天下,拥有的财富物力,人望兵马,头脑、见识、阅历和经验,哪一样都不是他们可以比拟的。任谁去争,都不过是以卵击石,不自量力。
苏阁老重重地叹息了一声,事到如今,他感觉自己也只能希望,他的三子能够比他了解得还要更沉稳,更明智一些,千万不要去做什么力所不及的事。
否则,若是自识不清,做出了什么君王难容,大逆不道的事情。他也好,苏家也好,乃至苏氏一族也好,只怕都要在劫难逃了。
苏阁老思来想去,总觉得苏三就算动过念头,也绝不可能真的能够做成什么,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心中总是有一种挥之不去的不安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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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章,朝堂奥斯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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